在全球化浪潮席卷、多元文化思潮交织的今日，基督教信仰及其机构如何于纷繁复杂的世局中合适地自处，并有效地为其核心真理作见证，已成为一项不容回避的主题。
近期，世界福音联盟（World Evangelical Alliance, WEA）发布了一份公开声明，旨在回应其前国家成员机构韩国基督教总联合会（Christian Council of Korea, CCK）就WEA神学立场、治理机制及领袖道德品格等方面提出的严峻质疑，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具体而深刻的剖析样本。
此事件不仅暴露出一个国际性福音派组织在合一性、纯洁性与问责制之间所面临的内在纠结与张力，更促使我们基督徒思考：在一个强调对话与包容的开放的时代，基督信仰群体当如何智慧且勇敢地持守并争辩那“一次交付圣徒的真道”，同时合宜地应对来自内外的多元审视？
一、WEA声明的背景：自我陈述与辩护
WEA的声明伊始，便表达了其对“全球福音派社区的合一见证与神学正统性”的高度重视。面对CCK的公开报告，声明字里行间流露出深切的关切，尤其对CCK“未事先通过直接对话与WEA领导层沟通其关切”的做法表示遗憾。这份声明的核心，在于重申其会员资格乃建立在对福音派共同持守之历史性核心信条的严格遵守之上。这些信条包括：“圣经是上帝的话语，是我们的终极权威”；“相信耶稣的死和复活是我们得救获得永生的唯一途径，我们蒙召将这好消息传扬给他人”；“圣灵内住在信徒里面，祂在我们的生命以及这个世界上动工”；以及“信徒蒙召，通过个人和公共行动活出公义、真理和良善，宣扬并彰显神的国”。WEA强调，在其看来，“在此基要真理上，WEA与CCK同负一轭”。
针对备受瞩目的跨宗教及普世教会交往问题，WEA力图阐明其立场。称，WEA与其他宗教领袖的接触“并没有背离我们的福音信仰，也不是为了追求合一而不惜一切代价”。其目的在于“寻求宗教自由与和平建设的全球解决方案”，并且声明其全球治理机构国际理事会的一项核心政策规范了此类交往的原则，核心在于“确保我们绝不在福音真理上妥协”。WEA特别引用了其2008年全体大会通过的《宗教自由决议》，明确区分“维护他人（包括其他宗教或无宗教信仰者）的宗教自由权利与认可他们所持信仰体系或世界观的真理主张”。
然而，声明无法回避的是内部治理与伦理层面的质疑。WEA坦承，“有人对WEA领导层中个别成员的道德品格和治理实践提出了质疑”，并表示“正积极审查这些问题，以确保我们能够区分事实与虚构，并确保机构与我们的治理框架相一致”。若有必要，“将采取适当措施，确保WEA的代表以可信度、谦逊和基督般的品格行事”。
声明清晰地勾勒出WEA在特定困境下试图平衡的几重核心张力：其一，维护全球福音派运动的广泛合一性与确保教义纯洁性、回应成员机构具体关切之间的张力；其二，在积极参与跨信仰、跨宗派对话以寻求共同福祉的同时，如何有效规避信仰立场被稀释或误解的风险，保持福音独特性的张力；其三，面对内部领导层伦理操守的指控，如何在坚持内部纪律程序与回应公众（尤其是其广大会员群体）对透明度、公信力的高度期待之间寻求平衡的张力。
这些张力并非WEA所独有，而是当代众多基督教机构在全球化与世俗化双重压力下共同面临的问题。
二、对话中持守真理：历史镜鉴与圣经启示
教会历史本身便是一部不断与各种异质思想对话、辩明自身信仰的叙事。
不是说，一些思想有了明确的名称、戴上某种帽子、贴上某个标签，就是其独有的。事实上，他们都是人的思想，在没有被归类的大众和学术各种思潮中，都有其影子。在基督教思想及各派中，也时不时闪现各种思考：或称谓不同，但意思近似或相同。
圣经，特别是新约部分，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范例。主耶稣基督在世时，其传道生涯充满了与各种宗教及社会群体的互动。祂与法利赛人、撒都该人等犹太教内部不同派别的领袖进行了多次深刻甚至尖锐的对话与辩论（如《马太福音》第22章所载，关于纳税、复活、最大诫命等问题的交锋）。
在这些对话中，耶稣既不回避敏感问题，也绝不妥协于错误的神学认知或虚伪的宗教行为。祂直指形式主义的弊病，强调内心对上帝的敬崇与顺服高于外在礼仪，始终以神圣的权柄阐释律法精义，将人的注意力引向天国的真理。
祂的对话，既是教导，也是审判，更是对悔改与信靠的呼召。
使徒时代的教会同样面临在多元文化环境中宣讲并护卫福音的挑战。使徒保罗的宣教历程尤其彰显了这种属灵智慧。他在雅典亚略巴古的著名讲论（参《使徒行传》第17章16—34节）堪称典范。面对伊壁鸠鲁派和斯多葛派的哲学家——这些代表了当时希腊主流思想的知识分子，保罗并没有采取全然否定或简单斥责的态度。相反，他细心观察当地的宗教生活，找到了“未识之神”的祭坛作为对话的切入点。他引用希腊诗人来建立共同的沟通平台，以他们所能理解的语言和逻辑，逐步将他们引向对创造宇宙万物之独一真神的认识，并最终将焦点落在耶稣基督的死里复活以及末日审判的重大启示上。
这一过程中，保罗既展现了对异质文化的理解与尊重（“道成肉身”式的处境化），又毫不含糊地宣告了福音的核心信息及其排他性。其结果是，“有几个人贴近他，信了主”，也有人讥诮，有人愿再听，这本身就反映了真理之光照进幽暗世界时必然产生的不同反响。
从这些宝贵的历史与圣经范例中，我们至少可以提炼出以下几项在对话中持守并争辩真理的关键原则：
1.真理根基的稳固性。对所信奉之核心教义、基要真理有深刻的理解、确信的把握和毫不动摇的委身。这是在任何对话与交锋中不至迷失方向的根本前提。
2.沟通策略的智慧性与处境化。如同保罗所言，“向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总要救些人”（参林前9：22）。这意味着需要敏锐地洞察对话者的文化背景、思想体系、所用语言及真实需求，以对方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传递信息，而非固守一套僵化的表述。
3.核心信息的清晰性与勇气。在运用智慧进行处境化表达的同时，绝不能牺牲或模糊福音的核心内容，尤其是关于基督的位格与工作、罪、救赎、复活等基要真理。在关键时刻，需要有勇气清晰、坦诚地宣讲，即使这些信息可能与主流观念相悖，甚至会引发不适或反对。
4.对话的终极目的性。一切对话、互动与争辩，其最终指归并非仅仅是学术探讨、文化交流或社会改良，而是为耶稣基督作见证，引领人认识真理，归向永生上帝。这意味着对话过程本身即是宣教与护教的实践。
5.必要的区分与界限意识。在具体的交往实践中，必须审慎地区分对持有不同信仰之个体的尊重、对其基本权利（如宗教自由）的维护，与对其信仰内容、世界观主张的认同或背书。前者是基督徒爱邻如己、践行社会责任的体现，后者则关乎信仰的纯洁性与独特性，不容混淆。
三、审思WEA应对策略：平衡木上的得与失
参照上述圣经原则与历史智慧，我们再来审视WEA在其声明中所展现的应对策略，便能对其间的得失与张力有更深切的体察。
其“得”与可取之处，或可归纳为：
一是对核心信仰的公开持守。WEA在声明中不厌其烦地列举并强调其所恪守的福音派核心信条，这在全球神学立场日益多元甚至混杂的背景下，为自身的身份认同和事工方向奠定了必要的基准，也向其成员传递了某种程度的稳定性信号。
二是跨宗教交往中的原则性宣示。声明中关于在跨宗教合作中“绝不在福音真理上妥协”的承诺，以及对“维护宗教自由”与“认同信仰主张”的区分，在理论层面确立了重要的规范性界限。这表明WEA至少在意识层面认知到此类交往的潜在风险，并试图构建防火墙。
三是对内部问题的初步正视与承诺。面对领导层道德品格与治理实践的严肃指控，WEA公开承认已“有人提出质疑”，并承诺“积极审查”、“采取适当措施”。这种姿态是维护机构公信力所不可或缺的第一步，其后续行动的透明度、公正性与彻底性将是检验其诚意的关键。
四是坚持对话优先的基本立场。尽管与CCK的沟通似乎已陷入僵局，WEA仍在声明中表达了对直接对话的期望与尝试，这符合圣经所倡导的优先通过内部沟通解决纷争的基本伦理。
然而，其应对策略中值得商榷、甚至可视为“失”的方面，亦不容忽视：
一是“不妥协”原则在实践中的模糊性与观感落差。尽管WEA一再强调其在跨信仰、跨宗派交往中坚守福音真理，但广泛而频繁的此类互动，尤其是在缺乏充分、透明的内部沟通与释疑机制的情况下，极易在其部分成员中引发“原则立场是否逐渐被侵蚀”、“为了追求外部合一与社会影响力而牺牲了信仰纯洁性”的疑虑与不安。观感与意图之间的巨大鸿沟，本身就可能削弱其作为福音派代表机构的凝聚力与权威性。
二是“多元中的合一”的边界难题与诠释权。WEA所倡导的在核心信条基础上的“多元中的合一”，固然有其包容性与现实考量，但在实践中极易遭遇边界界定的难题。何为“核心信条”的恰当诠释？何种程度的“多元”表达是可以接受的，何种则已构成对核心信仰的偏离？若缺乏公认的、有效的机制来处理此类争议，所谓的“合一”可能仅流于表面，甚至掩盖更深层次的矛盾。
三是伦理指控处理机制的公信力挑战。WEA倾向于“按照圣经中概述的程序”在内部处理针对领袖的个人指控。此原则在理想状态下固然美好，但在一个庞大复杂的国际性机构中，尤其当指控涉及高层领导且可能关乎系统性问题时，单纯依赖内部程序，若缺乏足够的独立性、透明度和外部监督，其公正性与有效性很容易受到质疑。一句“不与匿名指控者沟通”，在某些情况下可能被解读为回避问题或保护既得利益。
四是对话有效性的深层反思。WEA对CCK拒绝直接对话表示遗憾。然而，除了表达遗憾之外，更应深刻反思：是什么因素导致了曾经的成员机构宁愿选择公开举报的方式来表达其关切？这是否暴露了WEA现有沟通渠道的不畅通、反馈机制的失灵，抑或是长期积累的信任赤字？
四、对话时代的真理持守：当代基督徒的实践路径
WEA的案例及其所引发的，为普世基督教会及每一位信徒在波涛诡谲的现代世界中如何为真理作忠信而智慧的见证，提供了诸多具有普遍意义的启示。
1.深耕真道，坚固信仰磐石。面对层出不穷的新思潮、新理论，以及日益复杂的伦理困境，基督徒个人和信仰群体都必须以前所未有的努力，回归圣经，系统学习、深刻理解并活出基督教的核心教义。唯有在真道上扎稳根基，才能在众声喧哗中保持清醒的头脑，辨明前进的方向，不至随流失去。
2.砥砺明辨慎思之能，培养属灵洞察力。身处一个信息爆炸、观念多元的时代，基督徒需要培养高度的属灵警觉性和批判性思维能力。面对各种对话的邀约、合作的契机以及潜在的挑战，既不能抱持鸵鸟心态、固步自封，也不能缺乏分辨、盲目趋同。而是要效法庇哩亚人的精神，“甘心领受这道，天天考查圣经，要晓得这道是与不是”（参徒17：11），凡事察验，善美的要持守，邪恶的要禁戒。
3.兼具爱心与勇气，践行“爱中说诚实话”。持守和争辩真理，绝不意味着冷漠无情或好勇斗狠。圣经教导我们，要用爱心说诚实话（参弗4：15），言语和行为，既要勇敢无畏地指出错误、捍卫真道，尤其是在需要“驳倒那好辩驳的人”（参多1：9）的时刻，也要满怀基督的怜悯与温柔，以谦卑束腰，以恩慈待人，使我们的争辩成为引人归向真理的桥梁，而非将人推离的障碍。
4.恪守伦理优先，彰显基督馨香之气。个人品格的纯全与机构治理的廉洁，是基督教信仰见证不可或缺的基石。任何宏大的神学宣称、卓越的事工成就，若缺乏坚实的道德基础作为支撑，都将如过眼云烟，甚至沦为世人的笑柄。尤其对于身居教会或福音机构领导岗位者，其言行举止更是整个群体的表率。因此，对内建立健全、透明、公正的问责机制，对外展现始终如一的诚实与正直，是赢得尊重、彰显基督馨香之气的必然要求。
5.恒切祷告，全然仰赖圣灵引领。在一切人类的智慧、策略和努力之上，教会和信徒必须深刻认识到自身的有限与软弱，时刻谦卑寻求并全然仰赖圣灵的引导、光照与加力。唯有通过恒切不懈的祷告，将一切的忧虑、困惑与抉择陈明在施恩宝座前，方能得蒙上帝的保守，行在祂的旨意之中。
在一个对话已然成为时代底色的背景之下，如何在众声喧哗的“广场”上，为那永恒的基督真理作出清晰、勇敢且充满智慧的见证；如何避免在无原则的“包容”中迷失信仰的坐标，又或在故步自封的“纯洁”中隔绝于世界之外，这是摆在每一个立志跟随基督的个人和群体面前，无法回避的严肃考题。
当为真理竭力地争辩。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浙江一名基督徒。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