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半时间都活在“渴望”与“满足”之间的缝隙里。你想要某样东西，就会不断生出渴望，当你得到了，它又会变成另一个新的欲望。
看见并不等于满足
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看得很透：“人的巨大苦难，从婴儿时期开始伴随他直到死亡，就是‘看’与‘吃’是两个不同的动作。” 看见并不等于满足。在渴望与享受之间横亘着漫长的距离，途中还有无数出口。等你真正到达享受之处——无论是在几分钟后还是几年后——目的地往往不会如你所愿。
测量享乐深度的方式之一，是跳入其中直到触底。另一种方式，是听听那个跳过的人讲述他的经历。《传道书》作者就是以最艰难的方式碰到了享乐的底部。以下是他的讲述：“我心里说：“来吧，我以喜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这也是虚空。”（传2:1）
这是传道者探索旅程的一个阶段，发生在他发现智慧带来痛苦之后。也许追求享乐能带来更明显的好处。他这次探索的指导原则是“享受自己”，或者更直译地按希伯来文表达，就是“看见美好”。他所说的“看见”，正如薇依说的“吃”，指的不是从外部观察，而是把它填满自己的内里。刚宣布计划，他就给出了核心结论的摘要：“这也是虚空。” 他发现笑声和享乐同样无意义，也无用。
发表观点之后，传道者开始陈述细节，先从总体说起：“我心里察究如何用酒使我肉体舒畅，我心却仍以智慧引导我；又如何持住愚昧，等我看明世人，在天下一生当行何事为美。” （传2:3）在审视享乐的价值时，他使用酒不是为了醉，而是为了滋养。他的问题是：享乐能否带来美好的人生？
抵达丰盛，却触达虚空
准备妥当后，传道者开始调查享乐的可能性：“我为自己动大工程，建造房屋，栽种葡萄园，修造园囿，在其中栽种各样果木树，挖造水池，用以浇灌嫩小的树木。我买了仆婢，也有生在家中的仆婢；又有许多牛群羊群，胜过以前在耶路撒冷众人所有的。 我又为自己积蓄金银和君王的财宝，并各省的财宝；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爱的物，并许多的妃嫔。这样，我就日见昌盛，胜过以前在耶路撒冷的众人。我的智慧仍然存留。”（传2:4-9）按照他先前所说的目的，这整套浩大的事业都归入“享乐”这一主类别。他的建筑杰作和农业成就、繁盛的事业及其带来的果实——无论是字面意义的还是比喻意义的——都是长长一份享乐菜单上的主菜。他享用的其它珍馐还包括空前的财富、奇异的物品，以及一批技艺精湛的音乐家。
传道者将自己在世上的份量扩大到前所未有。他拥有的一切，不仅是他想要的，也是我们可能想要的，甚至是任何人可能想要的。他从未禁止自己的心享受任何能获得的满足：“凡我眼所求的，我没有留下不给它的；我心所乐的，我没有禁止不享受的。因我的心为我一切所劳碌的快乐，这就是我从劳碌中所得的份。”（传2:10）
用薇依的话说，传道者竭尽全力把“看见”变成“吃下”。他没有把享乐推迟到遥远的退休岁月，而是当享乐一旦够得着，就立刻吞入口中，像狼吞虎咽一般享受每一份刚从自己劳碌的烤炉里端出来的奖赏。
但每上一道菜，传道者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到最后，肚子叫得如此响亮，以至于成了他耳中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传2:11）为什么这些“吃喝享乐”最终让他仍然空虚？成就、拥有、享受，不应该等于美好的人生吗？
快乐的球门柱总是在移动。你以为是这段关系、那一道美食、或再多一点的钱，终于能让你快乐；可是一旦得到了，它却不是。很多人认为，他们需要再多赚一些，才会觉得快乐。赚5万的人说，如果能有7万就满足了；赚7万的人说，需要10万才够。就这样一层层往上堆。
传道者在每一种快乐中、甚至在整个最大化快乐的计划中，都感到一种“该有却不存在的东西”。没有它，快乐就无法成为人应该拥抱、尽情饮用的“美善”。快乐不会让你真正饱足；它总是需要被重新填满。
传道者在别处又给出更多理由，说明为什么快乐不足以成为一个好人生的主线：“我见日光之下有一宗大祸患，就是财主积存资财，反害自己。因遭遇祸患，这些资财就消灭；那人若生了儿子，手里也一无所有。”（传5:13-14）传道者不是指那种因意外死亡而来不及享受的人。他的意思更广、更可怕：拥有本该带来快乐的一切，并不保证你会得到快乐；你拥有所有可能享受的事物，却不代表你能享受任何一样。就像你有松针、树枝、干柴，却没有火种；你可以有完美的房子、堆积如山的钱、无可挑剔的声望，却从中得不到一丝温暖。一顿米其林大餐有什么用，如果你没有味蕾？有些人得着前者，却缺少后者。
接着传道者变奏、延伸并加强这一场景：“人若生一百个儿子，活许多岁数，以致他的年日甚多，心里却不得满享福乐，又不得埋葬；据我说，那不到期而落的胎比他倒好。因为虚虚而来，暗暗而去，名字被黑暗遮蔽，并且没有见过天日，也毫无知觉；这胎，比那人倒享安息。那人虽然活千年，再活千年，却不享福，众人岂不都归一个地方去吗？”（传6:3-6）
传道者描绘了这样一个人：他体现了古代近东文化中“美好人生”的典型理想：长寿加上众多的子嗣。然而，尽管拥有这样的丰盛，“心里却不得满享福乐”。他看得见，却吃不下。账面上所有巨额的“加分项”，都被这一个主观的缺乏完全抵消了。
相比之下，那死去的孩子“比那人倒享安息”。那个寿终正寝的家族族长，拥有一切，却唯独没有安息；而死去的孩子一无所有，却有安息。显然，这个人是一个极端个案。但传道者坚称，这种极端情况令人不安地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以神为满足的享乐
欲望总能超越满足。甚至当你即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时，欲望也会突然与其对象脱节，就像一架飞机几乎掠过跑道却突然爬升。你永远可能想要“更多”或“别的东西”。“人的劳碌都为口腹，心里却不知足。这样看来，智慧人比愚昧人有什么长处呢？穷人在众人面前知道如何行，有什么长处呢？ 眼睛所看的比心里妄想的倒好。这也是虚空，也是捕风。”（传6:7-9）
像思想与心灵一样，欲望也容易漂移。圣经学者迈克尔·福克斯（Michael Fox）如此总结这种对比：如果我们正与朋友享受一顿美好的饭，这是自己的眼睛所见的，这是好的。但如果我们开始想别的——更好的料理、名望、成功、性——我们就失去与当下时刻与空间的连接；我们的心仿佛离开此处，飘到另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那么，这一刻就被掏空，我们便一无所有。
并非所有的享乐都是一样的。有些享乐使人自由；有些享乐让人沉沦。有些享乐提升人的尊严；有些享乐让人堕落。我们能分辨其中的差别吗？我们的生命是否显明出这种差别？有些享乐像火：在正确的环境中，它们既安全又令人满足；但若脱离适当的位置和界限，它们就会带来毁灭。幸福不是来自做享乐的奴仆，而是来自让享乐成为你的仆役。
传道者揭示的困境，最终指向一个更深的需要：人心若不以那位赐予一切美善的源头为满足，则万事皆可沦为“捕风”。享乐若脱离其创造主，便如同松枝缺了火种，佳肴失了味觉——它空有形式，却没有生命与温度。
圣经的智慧并未否定享乐本身，而是将它重新安置在正确的秩序中：“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诗16:11）。以神为满足的享乐，不是否定受造物的美好，而是透过它们遇见赐恩的主；不是压抑欲望，而是让欲望被更高、更深的真实所校准和充满。这样的享乐，带有感恩与敬畏的特质——它知道每一份美好都是馈赠，因此不紧抓、不偶像化，而是自由地领受、分享并归荣耀于赐予者。
这种享乐也是一种安息的享乐。它不必焦虑地追逐“更多”或“别的”，因为心灵已在神的同在中得着根基。正如耶稣所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约4:14）。于是，享乐不再是与神竞争的生命主线，而成为一条路径，引我们更靠近那位“厚赐百物给我们享受”（提前6:17）的神。在这样的秩序中，火种被点燃，味觉被恢复；我们既能真实地享受日光之下的劳碌所得，又不被它们捆绑或欺哄。我们享受，却不被享乐所占有；我们拥有，却随时准备好放手——因为最深的安全感与喜乐，早已扎根于那永不摇动、永不消灭的满足之中。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安徽籍传道人。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