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0月28日-11月6日,就士游团队组织了德国宗教与哲学之旅,期间穿插了四场有关德国宗教、哲学主题的沙龙,随团专家、石门坎教育公益基金会理事长陈浩武教授于纽伦堡做了题为《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的分享。
宗教改革的核心是“因信称义”
1517年11月1日,马丁·路德贴出《九十五条纲领》时,并没有想到会掀起轩然大波。
在当时,所有《圣经》和传教材料都是用拉丁文,而普通德国人根本不认识拉丁文,所以《圣经》以及神学理论、宗教理念,全部都被教堂、教会所垄断。
那么马丁·路德的《九十五条纲领》说的是一个什么问题呢?重点就是救赎问题,究竟上帝是救赎的主体,还是教会是救赎的主体?如果上帝是救赎的主体,赎罪券有什么用?如果教会是救赎的主体,赎罪券就非常有用了。按照“赎罪券”的观点,教堂、教会是赎罪的主体,教会发行的赎罪券是赎罪的工具,上帝已经把救赎的能力,让渡给了教会。但马丁·路德认为,教会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而是在滥用这种能力,发行赎罪券就是典型的滥用,其实,赎罪券没有任何意义。这是马丁·路德整个《九十五条纲领》的核心。
当时的教会有一个传统,就是所有教士之间有一个工作交流的平台,就像这块黑板一样,每个人都会把问题写上去,然后大家互相讨论。本来,马丁·路德也是想把《九十五条纲领》贴在这个平台上,让大家共同来讨论,但是没想到,贴出来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他用拉丁文写《九十五条纲领》就被人翻译成德文,像烈火燎原一样,在德国迅速传播开来了。
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核心就是什么?救赎是上帝的专利,人和上帝之间本来就是相通的,只要他坚持对上帝的信仰,上帝就可以通过拣选,完成对人的救赎。但是教会在中间充当了第三者,充当了一个中介机构,于是从上帝那里把人民上到天堂或者下到地狱的钥匙拿到教会自己手里,教会成为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由他们代为决定谁上天堂、谁下地狱。你们看圣彼得的雕像,手上就有一把钥匙,他管着谁下地狱。当有人手上拥有这把钥匙,就会有人来贿赂掌握这把钥匙的人,因为我看不到上帝,只能看到这个拿着钥匙的人。
救赎主体的论证,一下子就追溯到了本质问题。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提出了一个核心的概念,就是“因信称义”。马丁·路德认为,一个人能不能获得上帝的救赎,根本不需要靠什么赎罪券,也不需要去买通教会这个中介机构,而是需要自己内心拥有坚定的信仰。所谓“义”,就是在上帝面前成为一个“义人”。按照基督教的学说,我们每个人在上帝面前都是“罪人”,当上帝拣选了你之后,你就会成为一个“义人”。那么,怎么做才可以“称义”,成为一个“义人”呢?马丁·路德说,唯有信仰,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所以马丁·路德所创立的这个“宗”,就称为“信义宗”。他认为,只要人内心对上帝充满了虔诚信仰,买不买赎罪券,去不去教会,做不做礼拜,读不读圣经,全都不重要,因为上帝所需要的只是我们对他的信仰而已。只要有坚定的信仰,人神之间就打通了,所有的中介机构都不需要。
这样的理论一提出来,简直就是颠覆性的,因为所有的教会、教堂都是建立在“我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这个基础之上的,把这个一抽掉,整个就坍塌了。马丁·路德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这篇东西会产生如此重大的后果。
罗马教皇、教会、法国人对德国人如此盘剥,已经让德国人深恶痛绝,他们胸中早已燃有怒火,马丁·路德的《九十五条纲领》就像一根火柴,突然之间点燃了德国人的愤怒。两周之内,《九十五条纲领》传遍德国,一月之内,传遍欧洲。
1518年10月,教廷召马丁·路德去罗马,这显然是“鸿门宴”。马丁·路德背后站着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实权人物,这个人物就是萨克森选帝侯,有萨克森选帝侯的支持,马丁·路德心中非常有底,就拒绝了罗马教廷的召唤,没有去罗马。这让罗马人很没有面子,于是就降了一格,让马丁·路德到奥格斯堡,向这里的主教认错。萨克森选帝侯出面调解了一下,跟马丁·路德讲,奥格斯堡可以去,所以路德就去了奥格斯堡。
原本奥格斯堡是需要马丁·路德交一份认罪书,向教皇认罪,但路德没有认罪,而是交了一份对《九十五条纲领》的说明,意图进一步宣传他的观点。留下这份说明之后,路德就走了,当时主教也没有扣他,他回到了维滕堡。
1521年,马丁·路德被教皇开除教籍,就是所谓被“绝罚”。在那个年代,被开除教籍,意味着你的灵魂终身不能够获得救赎,是一个非常严重地惩罚。欧洲人都信仰上帝,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会有一个最终审判。而开除教籍,那你被救赎的权利就被剥夺了,你的灵魂上不了天堂,这可是大问题。
但是,马丁·路德已经形成自己的一套独特的价值观,就是“因信称义”,所以开除教籍对路德来说无所谓,他对罗马教廷本身就有一种反感。教皇拿他没有办法,就开始求助于皇权来压制。当时的皇帝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教皇与他有一个沟通,提出要马丁·路德到帝国会议做一个神学的作证。教皇有教皇的办法,皇帝有皇帝的办法。所谓神学作证,就好像你有一套说辞,来跟我们讲一讲?但是马丁·路德认为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因为在康斯坦茨的宗教会议,曾经有一个人作证,最后被处以火刑,这个人就是胡斯。胡斯是捷克人,当时是布拉格大学的校长,也在推动宗教改革,但结果就是1414年被处以火刑。你如果去过捷克布拉格,可以看到城市广场有一尊胡斯铜像。
最终,帝国会议给路德判罪,并通缉路德。我们此次德国之行经过了瓦尔特堡,这个堡就是萨克森选帝侯腓特烈的城堡。腓特烈将路德留在瓦尔特堡,马丁·路德就在这里翻译《圣经》为德文,实际上是处于被保护的状态。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如果没有萨克森选帝侯的支持,是不可能成功的。
前面我讲过,在此之前,所有圣经都是拉丁文,老百姓看不懂,你不是说要“因信称义”,要拿掉教会吗?第一个前提就是,你必须让每一个德国人都读到《圣经》,这样才能建立起人和上帝之间联系的桥梁。
马丁·路德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就是翻译《圣经》。德文《圣经》的翻译,是欧洲历史上一次重大的突破,这是第一次出现拉丁文之外的《圣经》文本,让德国普通人直接读到了《圣经》,使得德国在这一点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对人类文明的影响
最后一个部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有什么意义?它对人类产生了什么影响?
首先,它打破了罗马教廷的一统天下,让宗教信仰走向多元化和自由化。罗马教廷当时依靠谎言和虚伪的信仰来维持自己的统治,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把罗马教廷一统天下的局面打破了。后来,就出现了三大宗教分支,第一个叫“信义宗”,第二个叫“安立甘宗”,第三个叫“加尔文宗”,这三大宗构成“新教”,也被翻译成“抗议宗”。于是,罗马教廷的半边天坍塌了。
“信义宗”是以德国为中心;“安立甘宗”在英国,也叫“圣公会”,是英国的国教;其他北欧国家形成的一支叫“加尔文宗”。新教由此占据了欧洲大部分版图,特别是英国借这个机会独立出了罗马教廷。就士游今年5月的英国大宪章之旅也涉及过这个话题。
“信义宗”“安立甘宗”“加尔文宗”,它们在教义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承认教会在人和上帝之间的中介作用。我们看到的教堂,如果修得富丽堂皇,毫无疑问,是天主教的教堂;很朴素的教堂,不那么高大,装饰很普通,一定是新教教堂。因为新教从根本上否定教会的作用,当然就不需要很大很富丽堂皇的教堂。
其次,马丁·路德的改革不但促成了新教的产生,还促成“教随国定”的原则。
1555年,受宗教改革运动的冲击,教皇终于向世俗权力妥协,签订了《奥格斯堡条约》,条约确立了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教随国定”——罗马教廷不再主张在所有领地都施行统一的宗教,每一个国家的国王可以自行确定这个国家的宗教,赋予了世俗更多的权力,打破了罗马教皇的垄断。可以看到,《奥格斯堡条约》签订后,“教随国定”原则确定,使得欧洲得以摆脱教廷让世俗权力处处受到压制的状态。
第三,我们今天一路游学看到的德国,可以生产奔驰、宝马、奥迪、保时捷等等这么好的汽车,为什么德国制造业如此精良?德国人为什么这么严谨?为什么他们能把国家建设得这么美好?所有这些,我们其实都可以找到宗教上的原因,就是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所讲的,资本主义的精神气质。马丁·路德等人的宗教改革所产生的新教,有两个特点,第一个就是把每个世俗的工作都变成荣耀上帝的行为,哪怕是一个做瓶子的人,只要把这个瓶子做好了,也能荣耀上帝。所以德国人拥有的工匠精神,也是来源于新教的信仰,因为他们认为每一个世俗的行为都是神圣的,都被赋予了神性。第二个特点,新教认为哪怕你有再多的财富,都是因为荣耀上帝而积累,使用这些财富的时候,就应当本着归还上帝的原则,所以新教徒都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为什么西方那么多人做公益、做慈善?就是因为财富最终必将回归上帝,无论你有多少财富,你都只是这些财富的托管者,而不是财富的所有者。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精神气质。
大家知道我们的书本里,《资本论》讲,“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这是卡尔·马克思的观点。但是马克斯·韦伯的观点,任何资本都可以荣耀上帝。我们中国只引进了卡尔·马克思,而没有引进马克斯·韦伯。把财富看成罪恶,看成是对他人的掠夺,这是愚蠢的。任何社会都不应以贫穷为荣,我们都要去创造财富,创造财富的活动,都是荣耀上帝的行为。这就是资本主义气质的逻辑,就是新教精神的逻辑。
第四,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是不是只对新教产生了影响?远远不止。罗马教廷因为腐败,才给马丁·路德“钻了空子”,而使得天主教会坍塌。那么怎么办?罗马教廷也有一批人站起来了——我就感觉欧洲人的确是了不起,就是这种拥抱失败的精神,在失败面前善于总结教训——这就促成了耶稣会的兴起。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每一步都杀到了罗马教廷的痛处,使得它反省,也开始改革。
耶稣会的人,是欧洲特别有教养的大学者、理论家、思想家,他们立誓成为上帝的近卫军,重新走向上帝所强调的贫穷、贞洁、服从的美德,并开始向全世界传教,重新夺回失去的土地,但不是跟新教争夺,而是到其他的地方传教。比如中国,代表人物就是利玛窦、南怀仁等等,都是耶稣会的传教士。他们还到日本、非洲等地传教,把文明带到这些国家,也把这些地方的文明传播到西方。也就是说,因为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对教廷的挑战,反过来又促使罗马教廷重整旗鼓。
第五,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大大推进了民族国家的形成。比如说英国,早就想摆脱罗马教廷,终于找到机会,形成了独立的民族国家;欧洲大陆的国家也一样。
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启示
最后我想补充一下,因为这次德国游学团有团员问,为什么今天伊斯兰教还是处在一个恪守既定信条,很难融入现代文明的状态?这一点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解释,我今天就着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简单地描述一下为什么伊斯兰教今天会遇到这么大的困境。
这个问题其实和我刚才讲的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是一致的,是它的另外一面。我们要了解伊斯兰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我们这些没有从事宗教研究的人所看不到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就是“乌玛UMMA”。要了解现在的伊斯兰教,一定要了解“乌玛”这个概念。
穆罕默德在创立伊斯兰教的时候,当时的背景特别恶劣,它在麦加创教只有几年时间,就屡次遭到别人暗算,因为伊斯兰教直接颠覆了原来的多神教信仰。此前一共有365个神,麦加平均每天都可以祭一个神,来麦加祭神的人源源不断。穆罕默德家族是掌握这个地方唯一的水源的家族,当然也卖食品、开酒店,他们家族的收入也因此源源不断。
但是穆罕默德认为,应该只敬一个神,就是“安拉”,安拉至上,其他神都要干掉,那就等于要干掉364个神。无疑这等于断了别人的财路,触犯了别人最核心的利益。所以穆罕默德创立伊斯兰教,把安拉奉为唯一真神,而排除364个神的时候,受到了非常多地威胁。甚至经常在他祷告的时候,常常有人挪动膝盖接近他,预谋干掉他。
大家知道阿拉伯世界有一个传统,叫做“血亲复仇”,阿拉伯人每一个男人都生活在家族的保护之下,如果离开家族的保护,就等于开除教籍,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境遇。穆罕默德推行伊斯兰教的时候,因为他的父亲死的早,他的叔父宣告穆罕默德不再受家族的保护,这意味这任何人都可以杀掉他而没有被复仇的顾虑,因为他不在“血清复仇”的半径以内。
于是,穆罕默德就逃亡到麦地那,离麦加460公里的另外一个城市。到这里以后,穆罕默德就建立了一个叫“乌玛”的组织。这个组织里,没有“血清复仇”的原则,原来以家族为中心的结构被打破了,而在一个非血亲、非部落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新的社会结构,一个新的社会共同体。
伊斯兰教实际上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但是它和基督教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基督教的天国不在人间,追求的是一个唯灵的彼岸,是一种彼岸的救赎;而穆罕默德最重要的改革,就是把天国建在人间,就是乌玛。为什么阿拉伯人可以建立一个跨欧亚非的庞大的帝国?就是因为乌玛这个组织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它的战斗力来源于乌玛。乌玛不仅是一个生活组织,也是它的信仰团体,伊斯兰五功:念、礼、斋、课、朝,都在这里。可以说,穆斯林早期之所以所向披靡,就是因为有乌玛。
但是,我们回过头来看,为什么伊斯兰教到今天还是这种状况,就是因为一直没有一场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依然还在“乌玛”的时代,这是我对伊斯兰世界为什么没有完成与时俱进的解释:没有宗教改革,没有马丁·路德这样的重要人物出现,把不适合时代的东西淘汰掉,而吸收更有益的成分。
而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就可以使整个欧洲重生。天主教统治那么多年,为什么上帝没有回到人间?其实是因为我们人做得不好,也只有我们人的努力,才能让上帝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