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确认识基督信仰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南京市基督教协会会长李兰成牧师访谈

作为热门话题，中国学界和教界每年都会举办“基督教中国化”主题研讨会，然而在一些基层教会和信徒之中这个话题却反响平平，被认为挂上了一层浓重的政治色彩，担心失去信仰的纯洁性，因而感到担忧甚至排斥，这其中可能涉及到历史、文化、神学等各方面诸多因素之影响。

为此，福音时报采访了南京市基督教协会会长李兰成牧师，就基督教中国化与政治、文化的关系，如何看待基督教中国化的政治色彩、一些基督徒抵触基督教中国化的原因以及在平时牧会中如何解答信徒对此问题的一些疑惑进行了交流。

在谈到一些基督徒抵触基督教中国化的原因时，除了受到错误的政教分离观念影响、中国历代政治运动的影响之外，李牧师谈到，基督教（新教）传入中国时，就对中国传统文化存在认识上的问题，排斥、拒绝，将一些非信仰问题提升到信仰，如圣经翻译“龙是魔鬼”的问题层面（其实圣经的龙Dragon与中国的龙Long不是一回事），基督徒祭不祭祖（纪念祖先，不用“祭”字），基督徒过不过清明、春节等传统节日等，给信徒的日常生活带来不少困惑和问题，基督徒也给外界留下一些偏激狭隘的印象。而基督教中国化，就需要帮助信徒解决这些问题。

福音时报：就如何正确认识信仰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您平时在牧会当中是如何引导的？

李牧师：我举一个例子。今年春节前腊月二十七，我在莫愁路堂晚间讲道时做过一个调查，询问大家对于过年的态度是积极回家过年还是不过年？过年的请举手！结果有三分之一多的人不举手，认为过年不好。接着我讲到，“年”有三种含义，一种说法是“年”本来说是个怪物，怕红，怕响声；第二个是太阳年，是一个时间单位，每年365天多一点，地球运行在不同的位置上形成不同的季节与节期，四个主要的节期：二分二至，后来再分成24个节期；第三个含义是指收成，“谷物成熟称为大有年”（年成）。圣经里也有，丰收的时候要赞美感恩。

除了第一个传说是个故事之外，其他都跟圣经记载是一致的。圣经《创世纪》第一章记载上帝创造日月星辰，要定节期，定年岁。我说，如果不是这个节期和年岁，每一天都是差不多的，但因为某天是这年的最后一天，那一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所以意义就不一样了。或说因为这一天是耶稣的生日，或者你这一天受洗，意义又不同了。之所以纪念，就是因为这一天有特别的意义。过年回家，意味着亲情、家庭团聚、尽孝道。至于拜年和压岁钱，这些习俗也是体现了亲情和温情。通过回家也体会到上帝也是喜悦我们回到他面前来。讲完之后，再问愿回家过年的请举手，剩下的三分之一的人中有一半举手，改变了观点。

我又继续讲到，是不是因为回家过年比较困难？我引用一篇文章《遭了，年又来了》，里面提到过年意味着沉重的经济负担和人情债，特别是数年不回家的人，需要一家家拜年，支出不会少，因而不回家。这种情况，我引用网上一个小短片，是讲一位老人等外出打工的儿子回家过年，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孩子都没回来，街坊邻居除夕夜都全家过年了，这位老人却孤苦伶仃寒夜倚门哭泣，特别可怜。我说，老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老人的一种心愿，哪怕没有衣锦还乡，回家看下老人，问候一下平安，比什么都强。还有一些人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回家，打个拜年电话总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是很看重回家过年的。  

我还提到，有些人不愿意回家过年，是否还因为过年家里存在拜偶像的情况？很多人点头。我提醒他们如果有这种情况，也要智慧的处理，不能一味躲避，比如他人祭祖拜神9点钟开始，你7、8点就到那，开始打水做饭，为家人忙碌着。到祭拜开始的时候你说累了要去休息下，大家也理解。如果你开始什么也不做，大家一起祭拜的时候你也不参与，本来大家对基督教就有点想法，那就难怪他们说话刺你了。所以躲开不是最好的办法，而是进到他们中间去。“道成肉身”，进到他们中间，做你该做的事，他们也会理解你了。

还有对待亲戚朋友喝酒、打麻将也是一样，他们工作一年了，一起打打麻将，喝点小酒，这是他们放松的方式。基督徒不做这些，但不必藐视他们、更不要厌恶他们、与他们对立。他们在那喝酒打牌，我们该怎么办？你并不是瞧不起他们，厌恶他们，而是在此之前给他们做一些帮助的工作，到他们忙他们的时候，你做自己的事情，他们就会理解。如果你表现的厌恶、反感的不得了，这样怎么进到他们中间呢？“道成肉身”，上帝那么荣耀，我们人是那么罪污，上帝却让耶稣道成肉身，进到我们当中，然后他一引导，我们不就跟着他走了吗？你要到他们中间来，你要指方向。注意，也不要一上来就给他们讲圣经、一起唱赞美诗，因为他们不了解，没有谈话的氛围，这样做他们肯定会反感。

在春节、清明节前，我们都会在聚会中宣讲相关的信息，教导信徒如何去看待并过传统节日。有个知识分子说我讲的以上内容帮他解决了很大的问题。他说之前不知何故，一提到春节等传统节日，心里就是抵触的。虽然很多基督徒有爱心有善心，很虔诚，但是外人看着总是觉得怪怪的。其原因是从心里抵触中国传统文化、抵制中国传统习俗。觉得参与了就是不属灵。这是偏颇的思想。                                          

我在南京教会牧养时一直在结合讲中国传统文化，原来在讲道中引用中国诗词，信徒觉得更亲切、意思更明了。如我讲《约翰福音》第6章耶稣履海的记载，门徒夜里摇橹乘船渡海，风浪很大。夜里耶稣来上船后，船立时就到了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四福音书都有这段记载，我在讲道中就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来形容当时的场景。门徒刚开始心中悲观彷徨，后来为何觉得“立时就到了”？其实不是一下子像“飞”到了，他们还是要摇橹，但因有耶稣在船上，就不感觉辛苦单调了，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这就有与耶稣同在的心情。用那两句诗来说明，大家都觉得很形象，好像一下子把中国文化和圣经拉近了。

我们对中国人讲圣经上的故事，要知道圣经本身是这样的，但中国故事也很形象，一结合就“立”起来了，和中国历史一下子拉近了。中国的这些故事是帮助我们理解圣经的含义。但是，如何让一个受过传统文化滋养的中国人对一本陌生的圣经感兴趣，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福音时报：您多年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但是对于一些基层传道人来说，将圣经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起来还是比较难的，那如何引导传道人和信徒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呢？

李牧师：现在时代的传道人，遇到的正好是对传统文化特别排斥的年代，经历了对传统文化视如草芥，甚至视如糟粕，一切以西方文化为主流，这恰恰是这代人受到的严重影响。中国文化五千多年来（有说还要更长的历史），是非常博大精深的，再加上中国思想很丰富，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一个思想观点进去（研读）都是很丰富的，因为太多了，所以反而不知道抓哪了。

我们是中国人，有这么多的人口，那么多的少数民族和汉族一起组成了中华民族，创造了灿烂悠久的中国文化，我们传道人若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那向中国人传福音是很难的。在西方，圣经故事对于普通大众来说是耳熟能详的，就像三国、水浒在中国一样。在中国则不然，连圣经里面的一些名字都很拗口，很多更是很难理解，想要中国人真正接受福音，就一定要让福音扎根在中国的文化中。

在中国，非基督徒包括初信的基督徒对基督教心存很多问题，台湾有位新儒家学者叫蔡仁厚教授，想与基督教对话、汇通，就对基督教提出六大问题，都是非常尖锐的。基督教不能避而不答或熟视无睹，由著名的台湾联华牧师曾一一做出了解答。这是顶尖的学者很好的交流。但在香港著名的梁燕城博士看来，那些解答依然没有回答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因为都是按照系统神学回答的，而系统神学是西方的思维。西方之所以提出“三位一体”，讲“本体”、“实体”是因为西方的文学和哲学就是从这个角度思考的。而中国人则不是，中国人讲“道体”、讲“体用”，西方有思辨的特点，但中国人从不在思辨上花精力，而是化为实在的伦理、道德、生活的问题。西方思辨回答再多，对中国依然没用，要从中国人思维的角度、用中国人思考的方式去解答，才能解决中国人对基督教的问题。梁先生就用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把周牧师回答过的六个问题再回答一遍，这三人的文章结集成书，叫《汇通与转化》，读后很得启发。所以中国传道人一定要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也要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我们老一辈的牧长都是学贯中西。比如金陵协和神学院荣休副院长陈泽民教授，创作《神工妙笔歌》：“平沙一片无穷极，万籁悄然静寂。落日红霞映海空，列雁翩翩归憩。我愿化身为飞鸿，翱翔俯瞰大地，祖国山河无限好，皆主神功妙笔。……”用词精准，含义深刻，又有圣经的道理，非基督徒看来也是一首非常优美的诗，并不觉得只有基督教色彩。所用曲调是著名的古琴曲《平沙落雁》。词曲优美，意境深远！这是赞美诗中我最喜爱的诗歌之一。另首赞美诗386首是明朝的诗，写道：“未画开天始问基，高悬判世指终期。一人血注五伤尽，万国心倾十字奇。阊阖有梯通淡荡，妖魔无术呈迷离。仔肩好附耶稣后，仰止山巅步步随。”第一句话引用伏羲画卦，一画开天，分出上下、阴阳、天地。那么在伏羲没画开天、或没有伏羲时、再远些没有盘古开天，或说没有天地之时？谁在？谁立的根基？当然是上帝了。这歌词意义多么深远。《约翰福音》第一章中“太初有道”“道就是神““万物是藉着他造的……”。

这个“道”在希伯来文是“上帝的话”，在希腊文是“罗格斯”（理，天理、规律），在英文圣经是大写的话（Word）指不是人说的话，乃是上帝的话。而中文一个“道”字全概括且准确。因中文“道”有说（话、言）、理（道理）、有路（道路）、规律等诸多含义。“道”还是造物主，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第二十五章）。“道”为“天下万物母”，就是万物从“道”那里生出来的。如何“生”的？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简称“道……生万物”！太奇妙了！。一、二、三，撇开中国哲学的解释不讲，有没有想到“三位一体”啊！更奇妙的是老子说“道”无形无象！“视而不见名曰夷，听而不闻名曰希，抟而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无论希伯来人的“上帝之话”（英文译成大写的话Word）、希腊人的“罗格斯”、中国古代的“道“，都没有成为肉身—成为人，唯独约1:14“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怀里独生子的荣光！”请看，中文用“道”翻译约1章1-18节多美啊！翻译非常精准。如果我们不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是解决不了中国知识分子提出的问题，也没办法深刻理解圣经的，所以要了解学习中国文化。

西方是讲实体本体，中国是讲道体，西方讲思辨，中国是讲实践，这个怎么去转变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西方喜欢讲神（上帝）怎么样（说句大不敬的话：把上帝当作客体研究），而在中国转换成对神（上帝）怎么样，则体现在对人怎么样，这正好符合圣经上讲的“不爱看得见的人，怎么爱看不见的神（上帝）”的教导。这是把信仰转换成行为、伦理、道德、生活。而且圣经里耶稣讲的就是东方文化，耶稣在讲道中用很多比喻，如撒种的比喻，稗子的比喻，撒网的比喻，坐席不要先坐首位的比喻，等等，很多和中国场景、风俗习惯很像。后来基督教从东方传到西方，经过了罗马和希腊，带上了希腊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色彩，但他的内核是基督教爱的精神，但他的表现形式是西方文化。西方的思维特色是思辨，但再到中国来，还用西方的这种思辨方法，就不符合我们中国人思考的特点了。所以需要转换。像保罗，既懂得希伯来文化，又懂希腊文化，所以他在向不同的人传福音才那么恰如其分，把福音传的那么广。我们如果只了解西方哲学思辨，而不了解中国文化，你按西方思辨讲了半天，人们还是不理解。

著名的丁光训院长、陈泽民院长包括之前的中国哲学家赵紫宸教授，汪维藩牧师，他们的思想为什么有那么大影响力？因为他们既了解基督教思想，又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所以能找到两种思想的切入点，对准焦点。

现在我们国家很重视中国传统文化了，相关电视节目如“诗词大会”都很多，学校也是，从小学初中就开始重视传统文化教育，再过十年甚至用不到十年，这批新生代起来，他们国学的功底很足，那我们传道人若不好好学习国学，那挑战有多大！所以我们不仅要学好圣经这门功课，还要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这样才能向中国人言说福音才有共同的话语。

另外还有一个是神学院的教育，神学院一方面要讲圣经，学习系统神学、基督教思想史等课程，另一方面，也需要多设置一些传统文化的相关课程，培养传道人的传统文化素养，帮助他们更好的迎接社会的挑战和时代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