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da te turbe——记一位乡村女基督徒的生命见证
法国泰泽音乐中有一首灵修歌曲,名为“Nada te turbe”,译为汉语就是“无忧曲”。歌词取自于一位十六世纪的罗马天主教修女,名叫阿维拉的特蕾莎(Teresa of Avila,1515-1582)。全部歌词以及大意就是:
Nada te turbe,
nada te espante;
Quien a Dios tiene
nada le falta.
Nada te turbe,
nada te espante.
Solo Dios basta
万事不再忧虑,
万事不再惧怕;
有主同在
一无所缺。
万事不再忧虑,
万事不再害怕。
唯主足够。
经过法国作曲家Jacques Berthier (1923-1994)谱曲后,这首泰泽社团灵修歌曲以舒缓而悠扬的旋律传递出这样一种人生哲理:在今世的此岸,更不用说在来生,惟独主可以满足人的心灵,惟独主可以满足心灵的一切所需。
这是歌词和歌曲。这也是那位近五百年前法国修女的心路箴言。
岛子:幽微的絮语 纸本水墨 140x70cm 2013年
如我一样的凡夫俗子,是否可以真的在今世见到一位如同歌曲所咏唱的那样的人?——他或她惟独依靠主,从来都不忧虑,也不害怕?有主的同在,就从来一无所缺?
真的,我见到过一位中国乡村女基督徒以自己一生的信仰见证了这样的圣经真理。
她是文盲,因为家境贫寒没有读过一天的书,但是在1960年代被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并与当地农民建立家庭,真正扎根在广阔天地。
她直至去世都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妇,以操持家务、侍弄菜园家禽、种地除草为职业。在长年的长江江北大围生活中,除了贫穷以及辛苦的农活之外,她身上所拥有的最多的恐怕就非疾病莫属。虽然中年后借助改革开放,同样勤劳的丈夫让贫穷远离了她,但是疾病并非那么容易驱赶。自少女时代到晚年,她疾病缠身,一生的大疾小病不断——剖腹产,子宫肌瘤,风湿性关节炎,高血压、胃溃疡……
她早年丧失长子,落水而去的幼子几乎让她疯癫。
她一生没有给自己积攒一分钱,没有朝九晚五地赚一点薪水,也没有肩挑手推上街摆摊卖菜蔬鸡蛋换点零钱补贴家用,布手帕中一层一层包裹的钱,年轻时来自丈夫,年老时来自自己头生子溺亡后所生的一儿一女。
但是,但是,正是她的信心翻转了她的人生,使她没有像有过同样经历的寻常人那样愁苦和烦恼——
她能凭借听读圣经来识字,并且最终可以自己阅读整本圣经,甚至圣经之外的圣经上的字词她也认出来。
她到老年浑身病痛,但是只要能够爬起来,就从来不落下主日崇拜,只要还能动起来,就从来不落下每日的读经祷告、禁食唱诗,甚至卧床不起,也会默背经文、哼唱赞美诗。
她到中年才艰难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一子一女,并将此完全归于神。
她将自己得到的每一分钱,都乐于与人分享,除了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一杯水,一口饭和一点药品,见到有需要的,就不留下一分钱、一杯水、一口饭给自己。
她几乎每天都在阅读圣经、祷告、唱赞美诗中获得无穷的属灵力量:她爱人如己,发自内心地爱人如己;她喜乐,她把这种喜乐带给所有在她周围的人,与她相遇的人;她愿意与所有的人和睦相处,哪怕是仇视基督的人,她也愿意为他做饭洗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忍耐到底,一旦抓住主,就时刻不放弃,无论自己的境遇如何;她将生活中的一切的眼泪、痛苦、不信、误解和仇恨都在喜乐中化作欢笑和恩慈;她温柔细语,从来没有恶言恶语,从来没有凶巴巴、苦巴巴的言辞;她少言多行,言必成就他人,行必助于他人;她把自己当作一棵高度有限但温度无限的蜡烛,将从神那里支取的温度温暖周围的黑暗和寒冷,不论在街道乡村还是在家中田舍,哪怕被黑暗与寒冷拒绝与嘲笑。
岛子:七天使 纸本水墨 146x346cm 2013年
她的大姐也就是我的母亲说,在生我时难产,尚未出嫁的她刚刚好到我家来看望我母亲,一路狂奔来回十多里地找到接生婆,一场大难得以避免。
这是我从母亲口中听到的故事,我自己与她的交往要晚一些:
在我少年时,她每隔几天早晨坐船到我们这边岸上买菜,每次都在买好菜后,到我家给我一点惊喜:一块红薯,热热的,用布手帕包好,是我最爱的零食,也是从她自己以及孩子口中抠出的生命必需品,更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难以得到的礼物;春节时,她一定要家人亲自到我家请我去她家过年,每次都吃到她分到的村水塘里的新鲜鱼虾,还有她一定将家中最珍贵的零食给我装满一个口袋,有时是蜜糖,有时是炒花生,有时是上海的大白兔或孙悟空奶糖——那个年代绝对的稀罕物,也是她用心收藏而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少吃一口的贵重物;
到了高中,学习资料匮乏,也没有钱买,她就偷偷塞给我一毛、五毛钱,我知道这是她节省下来的菜钱。
等到我离开故乡,与她相别20年后,年近半百时腰突一场,年近古来稀的她得知情况后,切切为我祷告、禁食,请她女儿女婿开车到茫茫人海的大都市来看我。
她进门的瞬间,我见到的她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精神矍铄。我难以相信她从头到脚都是痛,因为她的风湿性关节炎在寒冷而潮湿的海边城市冬日会愈加严重。
她落座后就从布袋中拿出布手帕说,我给你带了桂圆来,你吃吧,我从老家出门前买的。——我当场差点泪奔,她还是将我当作那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我赶紧让她休息,自己躲到卫生间看到镜子中的我泪如雨下。
——这真的是少年我遇到的那个她。在她面前,我还是那个病病殃殃害羞腼腆的男孩子,喜欢她的红薯、花生和奶糖。病痛中的我能深深体会到她这一路有多么艰苦有多么痛苦,但是,她从来都是喜气洋洋的,从里到外地笑哈哈;从来都是给予,从心到行地给予。
晚饭后,她坐在我的床边,我躺在床上问她一个问题:“我见到的人,若说受苦,恐怕没有哪个有你多;我见到的人,若说痛苦,恐怕也没有哪个人不比你轻。但是,你为什么从来都那么乐呵呵的?我记忆中的你都是笑呵呵的?”
“我没有文化;我说的话你别介意。我向神求,我的一切都给神了,神也把他自己给我了;我有神,所以我就喜乐。我的痛苦都给神了,神能够承担。年轻时候,第一个儿子落水淹死了,他比你小几岁。我痛苦,但是神在祷告中应允我一儿一女;我就相信,我就喜乐。我贫穷,但是神赐给我一个勤快健康顾家的丈夫,就是你的姨父,我就不缺吃喝的,有吃有喝就满足了;我大病不断,也都闯过来了,神既然不接我走,我就用喜乐来给他作见证。我浑身都痛,但是我喜乐。我也有软弱的时候,我对付软弱的办法就是拼命地喜乐,一个劲地喜乐,边痛边喜乐,边哭边喜乐。圣经上说,喜乐是良药。有了神,我就什么也不缺乏,就满足了,就足够足够了。”她,真正的鹤发与童颜,在2013年春节的寒夜这样安慰我。
第二天,我继续躺在床上。她在另外一间卧室为我禁食祷告一天。我劝她不可这样,但是她满心欢喜地说,凭信心,神一定保守;第三天,她坚持自己坐动车回去,不麻烦自己的女儿女婿用车送她回家。
临行前,我送给她一千元钱,是孝敬的钱。我知道她来回一趟破费不少,也真心希望她自己买点补品营养自己的身体。她反复推辞,后来爽快地接受了。
2014年的冬天来临,她委托亲戚在山区给我买上一千元散养的乌鸡和乌鸡蛋,说是给我补养身体。
散养的乌鸡汤,味道鲜美;乌鸡蛋的蛋黄金黄色的,可口无比。当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在三九寒天中吃掉一个又一个鸡蛋、一块又一块鸡肉,喝掉一碗又一碗鸡汤,我知道她的祝福、代祷和爱心在我困苦的日子里面带给我的是灵魂的滋养。
岛子:安慰之歌 纸本水墨设色 367x145cm 2013年
我讲这个凡人琐事只是想以个案证明,世上的的确确有在信心中大得心灵满足的人。
她在心灵满足中大得无限喜乐,不仅自己喜乐,也将这种白白得来的喜乐良药无私地送给所有自己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她以基督中的一生证明自己就是一位一无所有的“七无”女子:没有文化,没有健康,没有长子,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地位。世人眼中应当有的一切福气,她都没有,反而饱经人生的患难与痛苦。但是,她这样的一生又证明自己是一位一无所缺、无所不有的女子,依靠三一神的恩典,凭借对作为真理与信实的三一神的绝对与唯一的信赖,得到并行出、活出圣灵九果——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加拉太书5:22-23)。
她是神在永恒中拣选了就不撇弃的女子。在世人的一无所有中,神給她的是特别的赏赐:
她通过听读圣经而通读整本66卷圣经;
在极度贫困与浑身病痛中,神恩赐她在地上有七十个三百六十五日的年岁;
在长子溺水而亡之后,神赐给她另外一个儿子,加添她一个女儿;
神借助别人将微薄的财富赐给她,她反而倒空地上的财富,乐意将自己最后的一分钱、一杯水、一碗饭分给别人,以得积蓄天国财宝为乐;
她愿意为一切身边的人、一切遇到的人舍己,在地上无差别地服侍自己的邻舍:贫穷的,失丧的,孤寡的,眼瞎的,瘸腿的,凡是她遇见的,她都去服侍,都去舍己,以这种完全、无差别的方式给出自己,见证神的灵运行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以舍己的爱胜过地上一切的纷争、嫉妒、冷漠、自私,以荆棘的冠冕为至上的荣耀,借此将神的能力通过卑微的村妇而显明在遍地狮子吼叫的丛林世界;
这个世界上苦难太多,她以自己的眼泪以及她为别人流下的眼泪稀释苦难,从来不祈求神以神迹让苦难转瞬即逝,反而是用眼泪、陪伴、祷告、禁食来抵挡苦难,也与苦难为伴,与苦难为友;
苦水中挣扎的她,从来不求神除去苦难,因为她认为那是神的事情,反而祈求神允许她在更多的苦难中可以更多地舍己,祈求神在苦难中恩赐更多的喜乐。
岁月与疾病固然会摧毁人肉身的荣美,但是基督的荣美让她脸上反射出天国的光泽,见到人无不称奇。
她的灵修法宝是:与她遇到的每个你在一起,将自己尽其所能、尽其所有地给你;在你身后,为你日夜祷告、日夜禁食;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把自己白白领受到的喜乐活在众人面前以及众人背后。
她就是我的二姨(1950-2019),一个无忧的女子。
她就是我的二姨,一个向神讨喜乐也讨神喜乐的神的婢女。
2019年8月23日于北京昌平
(注:作者现为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