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芳邻
王大妈和李大妈是相爱相杀的闺蜜,一辈子了。
两个人都是农历壬寅年出生的,按中国传统说,都是属虎的。王大妈生在年头,特别的像虎大王,不但人长得高大威猛,讲话做事都有一股虎气虎威。而且,爷爷是最早的农委主任,父亲是村长,母亲是妇女主任,所以,王大妈其实是有个虎妞的昵称,对,是昵称,是上面七个哥哥对她的昵称。
李大妈出身不是那么的美好,爷爷是个小地主,薄有田地,一辈子羡慕读书人,辛辛苦苦把儿子送进双鸭山大学的前身国立南岭大学,期盼着他一朝功成名就可以高官厚禄,但这小子书读着读着就和一班同学准备去西北地区,胆小的李老爷知道后十二封电报把他骗回家,却遇到败退的胡琏兵团残部抓壮丁,抓了个正着,但没有想到这个白面书生是个浪里白条,硬是在京北渡口溜下船,潜水回到家。后来,地主加国军加逃兵,多种硬铮铮的身份,硬是结不了婚,谁敢嫁他?哪个姑娘吃了老虎胆?李老爷死的时候,眼睛是滚圆滚圆的,死不瞑目啊。要不是那十二封电报,他家儿子现在说不定什么级别啊?妥妥的县太爷,至少。
三年饥荒开始的时候,一家外省人逃难到这里,不久,父母先后死去,孤女无处去,农委主任老婆,一个热心极具正义的老太太,也是王大妈的奶奶,做主让这两人成婚。壬寅年末了,李大妈出生,瘦瘦小小,像一只小猫。
李大妈的妈,生女儿的时候,把身子弄伤了根本,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过了几年,红卫兵说,她来路不正,搞不好是卧底的特务,要去老家调查她的身份,她把自己给吓死了。于是,两父女相依为命,没多久,老子也一命呜呼,丢下女儿跟老婆过二人世界去。
当年的王大妈,名叫王红星,就住在当年的李大妈李子箐的隔壁。李子箐住的是爷爷李地主留下的房子,不过是佣人的房子。王红星住的是打倒李子箐的爷爷时分的房子,是主人房,大房。但两家人关系很好。
李子箐成了孤女之后,王红星带着她玩,一日三餐都在她家吃,也不准村里其他孩子欺负她。李子箐成了王红星的跟班书童,不过,常常帮着王红星写作业。
读完初小,李子箐就留在村里,打猪草、放牛,做一些能做的工养活自己。王红星则继续读,并且去到镇上读初中,毕业后留在镇里的商店做营业员,后来嫁给了县里一个国营厂厂长儿子,也进了厂里的办公室。第二年,生下一个胖小子,坐月子的时候,婆婆要上班,母亲要给哥嫂带孩子,便把李子箐叫过来帮忙。到了孩子一岁半的时候,上了厂里的托儿所,李子箐要回乡下,王红星左想右想,把厂里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介绍给她,两人结婚了住在厂里的临时建筑,王红星偶尔来看她,送一些家里快要过期的食品和穿过的衣服,每一次,李子箐都是满心欢喜。那个年代,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购买,不是什么人都有能力给旧货的。
王红星连生三个儿子,有厂长爷爷的光环,起点高,加上三个孩子也争气,一个个的读书读得好,本硕博都不是话下。毕业后,去美国的留在美国,在国内的不是在帝都就是在魔都。据说老厂长临终前说,“我这辈子,对得起党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之后大笑气绝。之后,工厂赶上改革大潮流,堂堂国营厂倒闭,一夜之间,工人分流,有关系有门路的纷纷调走离开,王红星的丈夫,也是现任的厂长,不愿意去工业局蹲冷板凳,硬是天天喝酒,把自己喝死了,并且因为当时没人管,后事是按民间方式办。
王红星觉得李子箐有点怪,从头到尾,她都在帮忙,而且是最忙的那一个,可是,她就是没有上过一炷香,但她发肿的眼睛说明她是真的伤心哭过。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比别人慢三拍,双手捂着嘴,有时候好像闭上眼睛,怪里怪气的。
事情办完,亲戚朋友散光,孩子们回去继续学业走光,王红星突然觉得好孤独。找了留守办公室,把李子箐一家搬到对面,那本来是厂一级领导住的,可是现在整栋楼三分之二人去楼空,搬就搬吧。
就算厂里倒闭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李子箐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能从棚户区搬进干部区。当王红星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开心得满嘴“感谢主感谢主,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王红星郁闷得,当场就怼,“感谢你哪个祖?你那个爷爷吗?虽然现在已经不讲地主贫农了,当年你爸就是被他害惨的,你还感谢他?”
李子箐细声细气的说,“我不是感谢他......”,话没有说完,就被堵住了,“快搬东西。”
李子箐像她母亲,身体不太好,所以生了一个女儿后就没有再生了。他的丈夫安顿好母女两人,就去省城打工。
王红星告诉李子箐,不要让她老公出去,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的,李子箐说不怕,有管着他的,王红星就以为是和亲戚一起去,也就不说了。
李子箐以前在厂里做一点临时工家属工,厂里关门之后,她就帮人家做衣服,她织的毛衣和勾的台布又快又好,她做家务也很勤快,基本上王红星家的家务她做了一大半,有的时候,刚刚拖完王红星家的地板就立刻回家做手工。可是。每个礼拜天上午她居然都上街,一去就是一个上午,且每次回来都容光焕发。
第一个月,王红星问她,她支支吾吾。第二个月,再问她,她说是去做礼拜。做礼拜是什么?信耶稣那是洋人的东西,帝国主义亡我之心真的不改变啊!
王红星不忍看到从小护到大的姐妹上当受骗,于是,每次逮到机会就上课做思想工作。李子箐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回应,“姐,不如你也去信耶稣吧?”
“我信你个大头鬼......”王红星决定再不理睬她,明天就加入麻将组。在输了7777元(当时打一次是一毛钱)之后,王红星被送进了医院,长期坐着引起颈椎病又引起别的毛病,医生说不可以继续了,否则血压心脏什么的都会引爆。
天南海北几个孩子都回不了,钱倒是寄了不少,可是老人病了,就特么的想孩子们在身边。被王红星翻了几百个白眼球的李子箐带着女儿来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的服侍着,王红星很不好意思,毕竟之前自己骂了李子箐,还单方面宣布绝交,现在人家不计前嫌过来照顾。
李子箐说:“姐,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没有什么的。”
李子箐做礼拜的那间教堂,居然隔一天也有人煲汤啊水果啊什么的拿过来给她吃,人走后,王红星说,“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以为我不明白,这是趁我病要我命,想我病好了也去信耶稣。我才不去......”进来调吊瓶的小护士都听不下去,这老太太,太不给面子了,哪怕意思意思一下也好啊。
出院后,王红星改去跳舞了,并且继续对李子箐的信仰各种攻击,有时候甚至上升到人身,李子箐依然好声好气。
有一天,王红星说,“不要再那样了,明天跟你去教堂。”
李子箐说:“感谢主,感谢主。”王红星怼,“你要谢的是我!”
那天,牧师讲的题目是“十一当纳”,这成了王红星新一轮炮弹,“这不是骗钱是什么?国家收个人所得税都有个起点,而且才百分之三,教堂居然没有起点,而且要百分之十......”
李子箐说,“姐,以后你就明白。”“我不要明白,你个傻瓜!”“也是我眼睛不好,我以为那小子三代根正苗红才把你介绍给他,谁知道他老娘居然是个信洋教的,我眼瞎啊!”
......
五年过去,王红星要拦阻李子箐信耶稣,李子箐什么都好说,就是信仰这块坚决不退。李子箐要王红星信耶稣,王红星指着她上下五千年骂。
这年,非典肆虐,帝都的儿子被感染,英年早逝,疫情原因,无法前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夜之间,这个强势了一辈子的老人步履蹒跚,愁苦满面。
坐在李子箐家里她的固定位置上,她问李子箐;“你说的永生和复活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李子箐抱着王红星大哭,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是以这种方式来的,好难受。
(注:本文作者为广东某教会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