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放飞的终极鸽韵——冰心与基督教(2)
董元静，女，笔名园静。汉语专科、神学本科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从事文学创作多年，已出版散文诗集《远山也忧郁》、《黑郁金香》、《帘卷西风》等多部，以及长篇小说《股海情殇》、《星河悠悠》。曾获“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董元静于九十年代受洗加入基督教。现为四川省德阳市基督教两会委员。
生命的演绎
冰心在“往事”的第五章里回顾了她在学校里参加戏剧演出的一幕：
开场前，她坐在场厅里尽头上近门的那一边，抚着锦衣，抚着绣带和冠缨，独自凝想——如一尊雕塑，思绪随着晚霞的色彩变幻。
忽地，“台上琴声作了。一圈的灯影里，从台侧的小门，走出十几个白衣彩饰，散着头发的安琪儿，慢慢的相随进来，无声的在台上练习着第一场里的跳舞。”
她凝然的看着，演员安琪儿们轻纱的衣袖，和着丁冬的琴声，和着她跳动的心弦柔柔地飘洒。灯灭了，她们又都下去了，台上台下只剩她一人了。
原是叫她下来休息片刻的，谁知剧前这场内竟成了她一人的思考室？她在思考……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个造物者，万有都整齐平列着。他凭在高阑，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颂——跳舞。”冰心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这是宇宙之始吗？圣经“创世记”里不是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吗？可冰心的描述令我分明看到了“启示录”里宇宙的终局场景：高天之上，虹光环绕的宝座，宝座前，如同水晶的玻璃海，飞翔的白衣天使，金冠冕，金香炉，昼夜不停的歌唱与颂赞……
这是宇宙之始！上帝的造化神工，上帝开启的生命之门，气象万千，奥妙无穷，当然应当有光明的使者，白衣彩饰的安琪儿们，歌颂——跳舞！
思考着的冰心，想到一会儿要到台上，要说许多的话：憨稚的话，激昂的话，恋别的话……何尝是自己要说的？却又必须这样说。自己历尽千般苦楚，仿佛已上达光明天国，结果，在剧中还是做了一场大梦。
思考者联想到，宇宙开始了，人类都来了，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佯悲诡笑的演了几场。“剧完了，人散了，灯灭了，……一时沉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思考者又想到，“在无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几十年，又何异于台上之一瞬？”
该到她上场表演了，“她走着台上几小时的生命的道路……”直到“台侧的门开了，射出一道灯光来——我也须下去了，上帝！这也是‘为一大事出世’！”
当幕外的人声，渐渐的远了，自己的人生表演也已结束了。她悟道：“从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终，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尽了！”
思考者那样热切地礼赞了宇宙之始，礼赞了宇宙之君王的创造。为什么对宇宙和生命的结束得出如此悲凉的判断，似乎没有任何的意义和价值？
我不觉思想起圣经“传道书”来，智慧的所罗门贵为以色列盛世的君王，拥有无上的权力和无量的财富，享尽世上的荣华富贵，却多次发出凄凉的感叹：“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定期”。但当人将自己的意志顺服在上帝的引领之下时，他就会有活泼的盼望了。
年轻时期的冰心，就开始思考宇宙和人类的终极归宿，这是她此后得以成为文学大师的重要原因。就在那时刻，基督教最重要的元素——爱的精神——在她身上苏醒了，她在文章结尾说道，“我爱这几小时如梦的生命！我抚着头发，抚着锦衣……”
正是这样不死的爱，使她得到上帝奇妙的拣选和救恩。她没有落入悲观的宿命论行列，相反，她成为神爱在人世的标帜，高扬在华夏乃至五大洲土地的上空！
欲求缥缈反幽深
冰心在“往事”的第二十章里再次提到她精神上的朋友宛因。我们不知道宛因是否确有其人，只看到文中的宛因每每给冰心带来奇异的遐想和灵思。
冰心这回谈到宛因和她在通讯里，一度提到死后。于是我们看见一幅人间难得的清幽图画：山间幽静处，花丛树阴中，白石的坟墓，四围的石阑，墓上的十字架，仰天沉思的石像，溪水徐流，新花朵朵……
这宛因够脱俗，够超然了！谁料冰心较之更妙，完全离开了人间的烟火。她想象自己死后，“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的水晶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而这时，想象者刚刚二十二岁！为什么，她竟丝毫不觉出死亡的恐怖和不可抗拒的严酷？
笔者认为，这是由于她已经受洗加入基督教，成为上帝所爱的女儿。而在基督徒眼里，死亡不过是生命转换一个形式，死亡是归家，呼吸停止的一刻，我们的灵——因信主耶稣而活转过来接通永生的灵便归向乐园，与主耶稣同住了。而死去的肉体则是全然安静，在阴间专心等候主耶稣二次再来，末日审判之后，也将进入永恒的国度，在新天新地享受与主同在的荣美。基督徒是有超然的追求、终极的归属的。
那么，既然冰心能够看透死亡，并超越其上，她为什么还如此精心设计死后的躯壳所在？又为什么选择葬在浩淼幽深、莹蓝晶明的大海里呢？
笔者以为，一切都是因为冰心热爱生命，热爱上帝创造的美好世界。她愿意在死后也处于一种诗意的境界里，在诗境里预备和等候所盼望的。至于为什么选择大海，理由也并不复杂。
冰心是出生在大海边的，她父亲是一名海军军官。她童年的岁月，常常伴随着蓝色海波起伏欢唱，直到全家随父北迁，离开福建。然而，大海，是她永远的家乡，永远的情结和梦幻。冰心是非常恋家的诗人。在此后的“寄小读者”中，她说过，“海好象我的母亲，我和海亲近在童年。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她也曾在“海上”一文里，描写了一个思念不幸死在海中的女儿的渔夫，这渔夫痛惜女儿，不忍再去海面上了。冰心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她回来么？”
大海者，家也。入海即归家的象征，象征那永恒的天家。故此，冰心极尽诗情画笔，以万顷沧波作墓田，使人迹难至。“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遥遥凭吊。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
“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
这墓地岂在尘世？这肉身已然成圣，被造化温柔地拥抱，岂不远超活着却与上帝隔绝的所谓“生命”？
写到这里，笔者情不自禁，构想起自己死后当如何下葬？葬在何处？那松涛欢唱的绿色大森林？那洁白无瑕的冰峰雪岭间？竟都不似这海葬的壮美与豪迈……
末期来到的时候
上帝是我们的山寨，我们的磐石和力量，是我们在患难中随时的帮助。
冰心在她的“寄小读者”里的“通讯十”，有一段奇妙的文字：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变更！”
研究冰心的评论家们，通常都将这段文字比做圣经里的末世景象。因为两者太相似了，而冰心本人又是熟读圣经的基督徒。
在“启示录”第六章写道：“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象毛布，满月变红象血。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天就挪移，好象书卷被卷起来，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
而“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则说：“那些日子的灾难一过去，日头就变黑了，月亮也不放光，众星要从天上坠落，天势都要震动。那时，人子的兆头要显在天上，地上的万族都要哀哭……”
那时，也即末期来到的时候，冰心会怎么样呢？她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就有平安，就有盼望！因天地一切都信她！这里的“她”，是指母亲，但不是狭义的母亲，而是上帝化了的“母亲”。这是冰心信仰的一个特点，后面还要详细阐述。冰心又曾在小诗“生命”中写道：“……上帝呵！/万物的结局近了，/求你使我心里清明，/呼吁你祷告你，/直到万物结局的日子，阿们。”两者呼应，显明这个“她”，是母亲化了的“上帝”。
末期来到，天都要挪移，繁星纷落，地大震动，万族哀哭，我们基督徒却不惧怕，因为我们有主的大爱，已经出死入生了。末期，就是我们得赎的日子！就是主来作王的日子！他是天地一切的中心，他对我们的爱，永不变更！
万物可以毁灭，惟主永存。众星可以坠落，“母亲”对儿女的爱，不会挪移。这是我们信仰的根基。末期的日子过后，就是千年国度，而末日审判过后，上帝的帐幕降在人间，就是永恒的新天新地！
冰心怎能不高唱：“心灵呵，应当醒了，起来颂美耶和华。阿们！”
我们怎能不诉说：“上帝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奔赴理想的最高人格
“羽衣的风采，散花的生涯，天上——人间，……上帝啊！是的，为着你的福音，爱的福音，锁链般绕着我……辗转在泥犁里，……”（冰心短诗“使者”）。
这就是冰心，披着羽衣，撒着鲜花，绕着锁链，传扬上帝爱的福音，让原本娇弱的生命变得美丽又庄严。
是的，冰心决不是一个普通的基督徒，仅仅满足于归向主的名下，使自己灵魂得救而已。她是一位有灵性，有追求，向着理想的标杆直跑的“使者”！
冰心是这样一种人，除非她没有认定，除非她仍在疑惑。她一旦思寻印证，理想的种子一旦萌发新芽，证明了自身是鲜活的生命，就如她自己所说，“……深深的证实了我年来的信仰，决不是无意识的！”便会一心一念，神魂奔赴。
她在“寄小读者”通讯十二里引用了圣经里记载的使徒保罗的话。她写道：“圣保罗在他的书信里说过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是：‘我为这福音的奥秘，做了带锁链的使者。’一个使者，却是带着奥妙的爱的锁链的！小朋友，请你们监察我，催我自强不息的来奔赴这理想的最高的人格！”而在此前，在那首短诗“使者”的结尾，她也以保罗为楷模，向主立定心志，说：“上帝啊！我做了带锁链的使者，只为这福音的奥秘，阿们。”
一个弱女子，因着心底理想的新芽成长茁壮，她便由此而变成一棵大树，根系深入爱的沃土，枝叶向上舒展，高接云霞！
啊，我真的看见了，透明的天风中，她开始放飞，放飞心中纯洁的羽翼，放飞梦里终极的鸽韵——
短诗《繁星》结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