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中西的爱——读《中医与西医》
在中国近现代医院发展史中,“北协和、南湘雅、东齐鲁、西华西、中同济”,曾是中国的“五大天王”,而《中医与西医》便是一本讲述“南湘雅”这家“百年老店”往事的好书。
作者Edward H. Hume毕业于耶鲁大学,这本书是他对自己接近三十年旅中生活的记录。从约翰斯·斯霍普金斯大学取得医学学位后,Hume被美国公共卫生部派往印度,定期报告当时正肆虐的黑死病。Hume的祖父母都在印度服侍多年,可以说是医疗宣教世家。Hume在孟买长大,也是孟买执业的唯一的美国医师。
Hume为何放下优渥的工作从印度奔赴中国呢?原因是一位当时在华的美国医生毕海澜(Harlan Page Beach)的邀请。毕海澜是雅礼会首批派赴中国的宣教士。雅礼会(Yale-China Association)是于1901年建立的宣教机构,但雅礼会的目的不在于直接的海外布道,而是通过兴办教育与医疗事业来体现基督之爱。“雅礼”取自《论语》中的:“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毕海澜去信告诉Hume说:“尽快来中国,这里比印度更需要你!”Hume自问:“为什么要离开有确定机会的印度,而前往处于危机中的中国去面对未知的境遇呢?为什么要带着我们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泰德前往日俄正激战的中国海域呢?”Hume知道正是开办医院和医学院的使命催促他来中国工作。
1905年6月,29岁的Hume拖家带口地踏上前往中国的道路,他们从印度辗转到香港,然后从香港再乘四天的船到达上海,再从长江口一路逆流而上前往长沙。在长沙开展工作之前,Hume最需要学习的当然是中文,于是和后来成为牧师的中文老师杨熙少一起搬到三百里外的山区江西牯岭学中文,Hume从百家姓里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姓名:胡。显然和他的英文姓氏很搭。如果有人问他“贵姓?”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敝姓胡”。
医院和医学院不是一天办成的,胡美选择从诊所开始。开诊所首先需要用地,所以胡美等人和长沙当地中央旅社的老板为了诊所用地讨价还价花了一周功夫。用地有了之后,紧接着就是装修、粉刷,1906年11月中旬,湖南省内的第一所西医医院——雅礼医院(湘雅医院的前身)正式挂牌,由此开启了雅礼会在中国的医疗服侍。
《中医与西医》的中译本,译得很克制,全书提及到信仰内容的不多,但是雅礼医院开业当天的礼拜,就让人看到了医院的办院根基是建立在信仰上的。胡美写到,开业当天,中国牧师来主持开业仪式。他宣读了耶稣医治毕士大池边瘫子的故事,他的提问惊醒了台下围观的人群,“难道你不想重生吗?”人们注视着这位发言者,倾听着非常感人的讲话。他告诉他们:“这所医院是那位伟大医治者的追随者建立的,今天在长沙开业了,正如医治者所做的那样,给官员以及城里所有人带来希望。请你们告诉朋友们有关雅礼医院的情况。如果他们胆小,请陪同他们前来。很快他们都会知道这是个能治病的地方,所有人都被当作朋友。”
当地人劝胡美要低调,不要急于求成。中西文化差异大,一不谨慎就容易出医学事故,会给当时最排外和反洋教的湖南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搞不好,无功而返。胡美选择了从简单的外科手术做起。面对人的嘲讽,胡美把敌意看得无关紧要,因为无论外面的环境如何,他都有生命的慰藉,这使他拥有扎根中国大地的引力。
胡美始终记得他的第一位外科病人,一位大腿中弹的土匪。尽管这位黄姓土匪是他熟识的长官竭力搜索的危险人物,但是胡美撇开这些,带着一颗怜悯的心,顺利把子弹取了出来。术后,胡美得知,这位黄姓罪犯不仅是土匪,而且是该省臭名远扬的悍匪。
通过与来医院的各种各样病人的交流,胡美很快意识到中国政局动荡不安。这种动荡于1910年年初袭扰到长沙,城内发生暴乱,胡美带着家人和同事,匆忙避难。紧急之时,邻居向他们敞开家门,给他们穿上中国的袍子,让他们藏在屋子里,为他们放哨。胡美因这样的邻舍之爱感动不已。
出城三天后,他们返回长沙,街道一片凌乱,很多地方都被打砸过。然而他们的房屋、学校和医院里,没有一扇门被攻击过。胡美得知,当一群暴徒正要破坏医院的财产时,一个高个子的家伙呵止道:“住手!这是医院,两年前他们从我腿上取出了一颗子弹。如果骚乱继续,肯定会有射击,我们中某些人可能会中弹。我们必须考虑到紧急情况。”言下之意,医院不能动,留着有用。大家应该猜到了,把暴徒支走的正是两年前胡美救治的那个悍匪。医院完好无损,显然是胡美的救治,让强盗良心发现。
书中有许多胡美治病救人的见证,读后让人感动。
由于中西文化不同,人们对西医也存有偏见。胡美常会听到:“我们相信你的外科手术,但更信任中药。”胡美没有气馁,胡美常为病人免费治疗兔唇、进行白内障等各种手术。经风雨,历寒暑,他的耐心和仁爱之心,终于为他迎来了骨牌效应,胡美赢得了中国人的尊重,诊所有了好名声。康复者常会送来刻有“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等字样的匾额,以示感谢仁医相救。胡美尊重中医中的智慧,虚心向中医学习,也结交了不少中医朋友。
在与胡美共事的同事中,颜福庆医生不得不提。他和胡美携手创办了湘雅医学院。胡美称他与颜福庆的关系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足见关系之铁。颜福庆早年留学美国,在圣约翰大学读书,他的大伯和父亲均为教会领袖。返华后,颜福庆来到长沙工作。胡美和颜福庆都是公共卫生方面的专家,很长时间内,雅礼医院都是长沙的种痘中心。1911年初夏,颜医生还去了武汉参加抗疫。为阻止鼠疫沿着京汉铁路向南蔓延,颜医生成了到湖北指导抗疫的最佳人选。当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成功。
1913年,湖南省政府与美国雅礼会合作,着手医学院的创办工作。为体现两方面的合作,双方共同商定,将这个医学院定名为“湘雅”,“湘”即湖南,“雅”即代表雅礼会。颜福庆担任湘雅医学院的院长,胡美则继续担任医院院长的同时兼任医学院教务长。1914年9月,湘雅医学院(现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前身)正式开课。
当医学生毕业走出医学院大门时,胡美感慨说,这些年轻的医生和护士,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将帮助建立新的医学体系,为全中国人民提供治疗和预防护理。
1926年夏末,已届50岁、在中国工作了22年的胡美辞去在中国的管理职位。胡美说:“教职员中所有的美国人都认为他们的任务是暂时的。我们打算一旦中国同事准备好了,就将领导职位转交给他们。”1949年长沙解放后,湘雅照常进行教学与医疗工作。1953年,湘雅医学院在中国的院系调整中,被更名为“湖南医学院”,雅礼会与湘雅的合作关系至此告终。
湘雅医院和湘雅医学院就是胡美爱中国人的铁证,无人能驳。他完全是为了中国人的利益而来,这种无私的爱跨越中西间的隔阂之墙,并将人们偏执的敌意击碎,又以接纳的磁力将人们聚在一起,成为一个团结向前的群体。
书中末了的一句话,触动人心,胡美说:“只有那些通过友好方式到达中国本土的人,才能有效地进入她的生活。”而这种友好就是舍己、奉献的生命,是源自基督的爱。这爱,不分国界、种族。作为一个外国人,胡美除了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其他都与中国不沾边,但因为爱,他与中国就有了关系。这关系不是一绕八千里扯上的血缘关系,而是从信仰而来的爱。侵略者只会举着黑洞洞的枪口,而爱的使者却是带着基督的伤口来拥抱受苦的世人的。
书籍信息:
书名:《中医与西医:一位美国医生在华三十年》
作者与译者:(美)爱德华·胡美(Edward H. Hume)著 杜丽红 译
出版社:北京:中华书局
时间:2020年7月1日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