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虎归山,必要血染半边天。二十年后我雷老虎要回来咬死你们。”二十年前,雷鸣逃离靠山村的时候,咬破嘴唇含着血发下的誓言。那年,他八岁。
雷鸣的家乡靠山村,在湘川交界处,群山如墨,将天空切割成破碎的蓝。既没有《边城》的迷人风光,更没有《城南旧事》的温馨。靠山村,好像匍匐在群山里的一道褶皱里,贫瘠,闭塞,像一块被时代遗忘的伤疤。
那个时候,他叫雷老虎,小名虎伢子。据说生下来的时候,比村里任何一个细伢子都壮实漂亮。可他的童年的记忆,是由苦难、恐惧和一种烧灼灵魂的仇恨浇筑而成的。
他的母亲,一个来自山外世界的女大学生,学美术的,怀揣着写生的梦想,却被人贩子的巧言骗进了这座牢笼,卖给了他的父亲雷大山。雷大山是个沉默而粗暴的山民,常年在外从事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据说在一次与贩毒相关的“黑吃黑”中,彻底消失,再也没有回来。他留给雷鸣的,只有一个视儿媳为财产的恶毒母亲——雷鸣的奶奶。那时,雷鸣刚刚八岁。
雷大山死后刚过一个礼拜,也就是村上说的“头七”刚过,奶奶立刻要把雷鸣的母亲变现,买家是邻村一个打死了四个老婆而“闻名”的彪悍男人。那个夜晚,母亲凄厉的求饶和挣扎声刺破了山村的寂静,可没一会儿,所有声音就归于沉寂。第二天,奶奶对外宣称:“那贱骨头,跟野男人跑了。”只有八岁的雷鸣,在柴房的缝隙里,亲眼目睹了母亲是如何在试图逃跑时,被奶奶和几个帮凶活活打死的。母亲的血,浸透了门前的黄土,也浸透了他幼小的心。那一刻,他攥着柴房里的干草,指甲嵌进掌心,一个誓言在胸腔里凝固:他要报仇,要学成本事,回来杀光奶奶和所有参与这场暴行的人。
某个圩日的清晨,他揣着从奶奶枕头里偷来的二十元皱巴巴的钞票,像一只逃离兽夹的小兽,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个地狱。他爬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脚上的血泡破了又破,身上的衣服成了布条条。捡过垃圾桶的食物,为一个包子和野狗野猫打过架,他走啊走,要去寻一个叫基督山的地方,他的母亲跟他讲过有人在那个山上找到大笔财富,然后回来报仇。他的母亲教过他认字,他知道基督山这三个字怎么写,他还会说标准的普通话,也是母亲含着泪教的,希望将来有一天孩子和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他走着走着,有一天,饥饿和疲惫终于将他击倒,晕死在一堆散发着硝皮和染料气味的碎皮布上。他不知道,他居然走到了岭南,那是第二年了。
那堆碎皮布是一个皮革边角最外边料批发市场的档口。档口的老板姓林,是个壮硕憨厚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来自闽南,整个市场八成以上老板都是来自一个县里的林姓大族。夫妇发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将他抱回屋里,喂他米汤,清洗他满是泥污和伤痕的身体。
听了雷鸣的遭遇,夫妇决定收留他。市场上的老乡们,有支持的,相信好心有好报,有反对的,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连公安都说查不到靠山村那个地方,说不定是一个小骗子以后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灾难。
林老板夫妇经过反复祷告,他们决定收留雷鸣。给他取名“雷鸣”,希望他的人生能如惊雷般打破阴霾,迎来新生。也没丢了老虎这个小名,希望将来有一天老虎能与人和睦同居。
林老板夫妇有两个孩子,女儿在美国读完博士后留校任教,儿子在澳洲打工,少回家。后来公安部门核实了雷鸣的情况,认可了他们的领养身份。夫妇俩又跑了好几天,在经历一系列的公证手续后,夫妇花钱托人找关系,把雷鸣送进了学校。
周末的时候,夫妇两个给他讲《圣经》里的故事,教他“爱你的邻舍”,甚至“爱你的仇敌”。起初,雷鸣内心紧闭,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永远忘不了母亲在他面前一口一口吐出的血,忘不了母亲在咽气前往柴房的那一瞥。如果不报仇,如果爱仇敌,他对不起他的母亲。
但林老板夫妇没放弃,十几年如一日的耐心、温柔与毫无保留的爱,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温暖着雷鸣,缓慢地冲刷着他心中的仇恨。有时,雷鸣也在想:我是不是已经来到了基督山了?
某日,雷鸣放学后又来到档口帮忙分拣皮子。档口里的皮子有一百多种颜色,还有不同的纹路,恐怕机器人分拣的时候也要停下三秒思考,因为有的颜色真的很相近,但雷鸣好像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分毫不差的把档口里所有的皮子归类,来进货的客户满意得不得了。那天,他看到客户手机里的手套相片,雷鸣凑过去看了看,小声建议客户把手套的颜色配搭和造型改变一下。客户回到厂里之后,做了几个样版,一摆出来立刻被下单。
这事传开后,全市场的人都信了之前雷鸣的说法,他的母亲真的是一个画画的大学生。毕竟,基因在这里摆着呢。
时光荏苒,那个山野间的复仇儿童,在爱与美的熏陶下,脱胎换骨。他成了著名的设计师雷鸣,他设计的皮革手套、手包、提包、挎包,融合了山野的粗犷与都市的时尚,一推出就风靡市场。他成了别人口中 “成功的企业家”,站在了财富和声誉的顶端。
可越是成功,雷鸣心里的那个念头就越清晰:该回去了。
复仇的火焰从未真正熄灭,只是被理智和教养暂时封存。这些日子,他总在想:回去后,该怎么做?是像基督山伯爵一样对他们精准报复还是去报警由公安出面?他在这两个念头之间反复犹豫。
夜晚,他独自在工作室里,摩挲着一块柔软的绵羊皮,这是他从上百块皮子里挑出来的,准备送去车间,在这块皮上压出《最后的晚餐》这幅画。
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养父在教堂里默默祷告的背影,浮现出养母将热腾腾的海鲜面端到他面前时温柔的笑容。
恍惚间,画里的耶稣在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紧接着,画里的耶稣继续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这些话,他听了十几年,以前总觉得是 “大道理”,似乎理解了,却从未真正放进心里,此刻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灵魂。他忍不住问自己:以暴制暴,以恨报恨,他真的能因此获得内心的平安吗?杀了他们,母亲就能复活吗?他会不会在完成复仇的那一刻,自己也变成了和奶奶一样,被仇恨吞噬的怪物?
内心的挣扎如同风暴。他跪了下来,为了自己的仇恨与迷茫痛哭祈祷。那一夜,他房里的灯亮到天明。
当黎明来临,他做出了决定。
他终于在二十年后回到了靠山村。山村依旧破败,只是比以前更破败了,多了几分暮气,改变最大的就是政府从外面修了一条进山的路。
他的奶奶,那个曾经凶神恶煞的老太婆,在他离开的第三年的冬天,到山里找吃的,被一条毒蛇咬死了,村里人用一条草席包着尸体,挖了一个坑,草草地掩埋。坟头上压的几块石头已经风化。这个恶魔,这片土地滋生的愚昧、贫困与残酷规则的化身,早已被这规则所吞噬、消亡。
他继续寻找当年的“杀母五人组”,发现她们如今均已老态龙钟,蜷缩在昏暗的老屋里,眼神浑浊,靠着邻里偶尔的接济度日。看到衣着光鲜的雷鸣,她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个个露出混着恐惧和讨好的谄媚笑容。
他找到了村长,提出了他的计划:他要捐资,在村口空地上修建一所小学,还要在他家残垣破败的老屋地上,建一座小小的教堂。
“建学校,让孩子们能读书明理,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知道人活着,除了像野兽一样争食,还有别的活法。”雷鸣对聚集起来的村民说,声音平静却有力,“建教堂,是希望给人们一个地方,去祈求宽恕,也学习宽恕。让人的心里,能有一点敬畏,一点光亮。”
教堂落成那天,来了很多人。林老板夫妇也被他接来了,他们站在人群中,看着雷鸣,眼中充满了欣慰的泪水。雷鸣站在简陋的讲台上,没有讲述自己的故事,也没有指责任何人的过往。他只是分享了这些年在外面世界的见闻,分享了知识如何改变命运,分享了信仰如何带给人心灵的平安。
“我知道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很多不好的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们可以选择让它在我们这里结束。让我们的孩子,活在阳光下,活得像个人。”
夜晚,雷鸣跪在教堂讲台前面呜咽:“妈妈,这是您流出最后一滴血的地方,我希望能够成为一个爱的场所。我没有成为基督山伯爵,没有为您报仇,请您原谅我。我甚至没有找到您的遗体,但我相信耶稣爱我,也爱您,因为在那么苦难的日子里,您的内心都是爱,您必定也在天堂里守护我。仇恨杀不死魔鬼,但爱,可以让人不再变成魔鬼。”
群山寂静,唯有新风,吹过已然改变的土地。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广东一名基督徒。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