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电影，筹备了十六年，只为带我们进入一个几乎不说话的世界。2005年上映的纪录片《大宁静》（Into Great Silence，下文将以“安静”替代“宁静”，更贴近语境），获得了欧洲电影奖最佳纪录片奖，该片把镜头静静地转向法国的查尔特勒修道院。这里的生活是封闭的，时间仿佛走得比外面慢得多。导演菲利普·格勒宁说，他不想拍一部“解说式”的影片，也不愿提供多少背景信息。他想做的，是让观众体验一种近乎绝对的静。
于是，电影里没有旁白，没有访谈，也没有配乐引导情绪。只有修道院的日常影像与自然声响：修士走路的脚步、祈祷时的低诵、钟声、风声，以及春来冰融、夏鸟轻啼的动静。格勒宁希望观众不是“看”一段关于修道院的故事，而是被带入一种状态，与这种沉思、劳作、安静的生活相遇，哪怕只是短暂的两三个小时。影片刚在纽约上映时，连续几周场场爆满，其中部分原因是人们听说曼哈顿竟然有地方，每天有好几场可以买一张电影票就获得三小时沉思的安静时光。
安静让人害怕
想起一位老师曾做过的课堂练习。她会告诉学生，她希望他们尽可能制造噪音，只要她一举手，他们要立刻停下。老师通常会被吓到，但学生们特别享受能大喊大叫、跺脚、敲桌子的机会。她必须在校长过来检查之前及时制止喧闹。然后她告诉学生，练习的第二部分是创造“安静”：不许滚铅笔、不许拉鞋子的魔术贴，只需保持足够安静，安静到听见自己的呼吸。
最后，她让他们写下那段安静让他们有什么感受。自然意象往往占主导：像树一样安静、像草一样安静、像月亮一样安静。但许多学生发现安静令人害怕，让他们不安。有一位女孩写道，安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等什么，但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许，这种“安静带着期待”的感觉，让我们隐隐畏惧。我们习惯被声音包围，被事务填满，安静却逼我们停下，转身面对自己。在那种深静之中，人有时会触到一种感知：这样的安静，或许与死亡相邻。这听起来有些悚然，却真实地藏在许多人对安静的抗拒里。
我能想到的唯一对白比《大宁静》还少的近期电影，是2018年的《寂静之地》，但那是一部恐怖片。在一个后世界末日的背景中，怪物侵入地球，意图杀死人类。电影的一则宣传语写着：“如果他们听见你，他们就会猎杀你。”在《寂静之地》中，寂静可以让你活下去，但它同时也像是一种惩罚。
不过，修道院里的人，并不害怕这样的静。他们也不害怕等待，甚至能更平静地面对死亡。圣本笃在会规中写道：“每天提醒自己，你终将死去。”修士们知道，这不是一种病态的执念，而是一种有用的工具。当别人的行为惹恼他们时，记起本笃的劝诫，可以克制住说或做一些事、事后会后悔的冲动。任何人都可以试试：当你排在超市里动也不动的长队伍中，或有个粗鲁的司机在路上切你车道时，记住：你和你周围的每一个人终有一死。这个念头会改变你的视角，让你的恼怒有机会转化为温柔、宽恕、甚至爱。但这并不容易，就像修道生活的许多面向一样，需要不断调适。
安静剥夺了我们习惯的控制感
导演格勒宁说，《大宁静》是一部“给耳朵看的电影”。它邀请我们暂时放下语言，放下那支配我们思维的工具，去感受当语言退后，感受如何浮现。我们听到的不只是安静，更是安静中的声音：诵经、脚步声、钟鸣、风声。这些也邀请我们好好看看语音之外的风景：人的面孔、建筑、景观与劳作。格罗因说，最重要的是，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我相信，这正是安静让我们感到害怕的原因：他们以一种我们宁愿忽略的方式，坦然拥抱时间的流逝。我们常说要简化生活，减少杂物与噪音，可大多停留在愿望。而查尔特勒修道院的修士，却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真实地活出了这种“剥离”，将物质与杂念降到极少，让生命围绕祈祷、劳作与安静展开。《大宁静》会将我们带入一个地方，置身一群与我们所遇到的人迥然不同的人之间；但同时，它也会成为一面镜子，让我们看到内心最深处所渴望的东西。
我们难以忍受安静，还有一个原因：安静剥夺了我们习惯的控制感。我们通过说话来管理印象、调节关系、掌握局面。一旦静下来，谁在主导？在信仰的视角里，那是交托给上帝的时刻。但除非心里有真实的信靠，否则我们很难交出这份主导权。安静与信靠，常常相伴而生。
言语有时是盾牌，用来防卫。我们说很多话，部分是因为我们在意别人的眼光，想调整他人对我们的看法。如果我做了某件事，担心你误解，我就会不断解释，直到觉得你“懂了”为止。而安静，要求我们放下这种操控的冲动，暴露在不被解释的脆弱里。也因此，安静成为一门深刻的操练，它约束的不仅是舌头，更是那颗习惯自我辩护、自我正当化的心。
安静，是为了更好地听
尤其在今天这个快节奏、高刺激的世界，安静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可能正是我们需要的。它被视为一种灵性操练，帮助人在纷扰中恢复清晰，在压力下寻得平稳，在表面忙碌的底下，保持内心的省察与联结。
《诗篇》里，多次出现这样的邀请：“你当默默倚靠耶和华，耐心等候他。”“你们要休息，要知道我是神。”“我的心默默无声，专等候神。”这些经文都不约而同指向一种姿态：停下，安静，转向倾听。在《列王记上》中，上帝向以利亚显现，不在狂风、地震或烈火中，而在那之后“微小的声音”里。这仿佛在说，最大的启示，有时需要最深的安静才能听见。耶稣自己也常退到静处。福音书记载，他常在黎明前独自去旷野祷告；在忙碌医治与教导之后，他会对门徒说：“你们来，同我暗暗地到旷野地方去歇一歇。”安静对他来说，是力量和专注的恢复。
当然，安静作为一种操练，也需要辨别。首先，如果“安静”的概念涉及关闭思维或让大脑空白，那就是不符合圣经的。圣经中的祷告要求心思的参与。《腓立比书》4:6–7 说：“应当一无挂虑，只要凡事借着祷告、祈求和感谢，将你们所要的告诉神。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稣里保守你们的心怀意念。”祷告、祈求和表达需要，都是需要心思参与的行为。我们并不需要坐在安静中才能“听见神”，我们已经拥有神的话语——祂的特殊启示。安静、沉思的时刻有助于我们与圣经互动，但追求圣经以外的神秘沟通既不必要，也可能有害。
安静可以是从外界刺激中有意抽离的一段时间，可以是每日定下的静默祷告，也可以是参加一次静修会的深度沉浸。形式多样，核心却相似：在安静中，学习倾听，让信仰的根扎得更深一点。
对我自己而言，练习安静带来的变化是细微却真实的。做事时，思绪不再那么容易四处飘散，而是能更久地停留在手头的事情上。安静并没有让我更封闭，反而让我更清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只是嘈杂的背景音。它帮我一点点学习，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安静地做该做的事，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安静是为了让我们能听得更明白，让我们的语言可以更造就人，从而活出荣神益人的生命。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安徽籍传道人。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