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十字架风波系列特稿】(一)教堂违建困境现象及成因探析
《南方周末》2011年的一篇报道，着墨颇重且细致呈现了北京18岁女孩儿李雪的“黑户”生活：计划生育与户口登记的捆绑，让超生的李雪无法上学、不能坐飞机……18年来“像影子一样活着”。
出于各种原因，无法得到合法身份，一系列个体（人、车辆、公司）被推到了灰色甚至黑色地带。这类群体，也包括建筑物。
在所有这些群体中，宗教活动场所尤其是顶部竖立着十字架的基督教堂，又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与其他需要拥有合法身份的个体比起来，教堂的“身份证”比较特别，需要宗教活动场所登记证、土地证和房产证；并且，要求教堂各方面数据与“身份证”上说明的一致。没有这些，则如“黑户”。
今年二月份以来，伴随着浙江省政府“三改一拆”的推进，温州地区宗教活动场所中教堂具标志性的十字架被大量强拆，而教堂建筑的建筑标准与违章问题也从小众范围内被推到了公众视野中。福音时报日前走近这一群体，探析其背后成因。
钱仓镇教堂被夷为平地 说是教堂实为民宅
钱仓镇箭岙村内，连接温州与瑞安的交通“大动脉”钱马线贯穿东西，在箭岙隧道穿过沈海高速，直通104国道。箭岙村距离平阳县内104国道直线距离仅约1.5公里。
“大动脉”两面，新老民房交替着、紧挨着，村子中间路北房屋们让开了一道口子，一条明显新修过不久的水泥小路在两栋民房中间弯曲，穿过乱草，把人带到一处废墟面前。
凌乱废弃的建筑材料，跟这建筑周边的民宅并无二样。很难想象，这栋废墟的前身，是一栋四层的天主教堂。旁边小屋（显然是计划留给看守教堂的门卫使用的）还没倒下，里面坐着的一位60多岁的老人说，这个教堂，连十字架都还没挂。
今年4月底因拆与不拆而备受关注的三江教堂最终被强拆。数十公里之外的箭岙村天主教堂被夷为平地的消息，与倒下的三江教堂及其他因十字架而承受压力的教堂一道，闯入无数个朋友圈、QQ群、新浪微博等社交媒体。
热心的基督徒们在火速传递的消息是，一栋教堂被推倒、被强拆。在不同平台里，跟着的分享，转发，评论，跟帖无法计数。
然而，“这不是教堂，是民宅。”这是福音时报同工见到与这栋建筑有直接关系的人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大动脉”南侧一栋二层老房子里，福音时报同工见到该教会一位弟兄，说明来意后，刚刚提到“教堂”，六十多岁的老弟兄马上摇头摆手，“不是教堂，是民宅。”这是他和其他三位弟兄一起申请建造的；这建筑最初只得到了两层的审批，而实际则建造了四层。
老弟兄不愿再多说其他信息。据周边邻居介绍，箭岙村和周边村子里的几十位天主教徒，一直以来是在几位弟兄家中轮流聚会。2011年，教会中三、四位弟兄买下了村子边上一处民宅，打算建起来做聚会使用，但在建造时超过审批多建了两层。浙江省“三改一拆”行动来到平阳县后，当地部门责令其自行拆除违章的两层，教会没有自拆……随后4月24日凌晨，在众信徒的不舍与眼泪中，这一四层建筑全部被拆除。
水头镇救恩堂 拆十字架VS拆教堂 教会同工面临选择难题
面包车从G104国道驶入S230省道凤起大道后，道路两旁绿水青山不断，常有尚未被拆除的十字架映入视线中，这是8月下旬的平阳县。
车到水头镇后驶入环城北路，远处一栋身披青灰色的哥特式建筑逐渐清晰起来，这就是7月下旬以来成为焦点的救恩堂了——教会被要求拆除教堂十字架，信徒们不情愿，前来维护拆除十字架现场的警察与现场守护的信徒们发生了激烈冲突。
沿着环城北路直走，教堂的位置是如此明显，没有人会错过。1.9公里，这是救恩堂距离S109国道凤起大道的直线距离。眼下，这一哥特式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已拆除，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
尽管不少人为了保护教堂顶部这一红色的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十字架而付出代价，在救恩堂的黄长老看来，如果保住了十字架，也许教堂早已被拆的面目全非，而这教会中一千多的基督徒，怕是连聚会的地方都没有了。
在“三改一拆”风波中，救恩堂被传成为水头镇宗教建筑中的头号目标——至少黄长老是这样认为的，他也是接到类似的通知。具体原因？是因为教堂的实际占地面积与其土地证上记载的信息不符合。
“说再多也没用，（十字架）已经拆了。”救恩堂堂委主任张正创在教堂十字架被拆除后辞职，黄长老电话中的声音也显得颇为无奈。
救恩堂已经以现在的规模存在了十余年。17年前，救恩堂迁现址建造，土地审批面积只有两亩，教会又向周边的村民购买了五亩多土地，并建成了现在的规模。
尚不知道当地政府对这一情况的态度。一年前，“三改一拆”行动之初，救恩堂曾因附属楼违章加盖而被举报。
这一情况，在水头镇一位因维护十字架而受伤的信徒看来，（教堂现在的）土地是教堂买来的，是属于教堂的；水头牧区一位一直反对强拆十字架的牧师此前所了解的是，救恩堂手续齐全，唯一存在违章的地方是，教堂院内的附属楼违章加盖了一层。
十字架被拆除了，教会领袖也辞职了，教会内部依然因为对十字架的不同态度而分派，甚至同工与同工、与信徒之间的间隙也被拉大。
在导致这一情形的所有因素中，或许关键之一，是教堂的“违规”——教堂实际规模与其“身份证”（包括土地等相关证件）上并不符合的“硬伤”。
这一教堂的情形，与4月低被全部强拆的三江教堂类似：违章、超面积。虽然造成违章的原因各有不同。
从相同的处境和有可能发生的类似结果来看，黄长老十分担心，三江教堂被强拆了，如果救恩堂或附近的信徒们也强烈抗拒拆除本堂的十字架，恐怕连整个教堂都保不住了。
乌牛镇福音堂的故事——面对教堂“违章”二字，一万字也道不清
温州永嘉县乌牛镇内，位于沈海高速与温州绕城高速交叉地带的一福音堂，成为教堂为何要超面积、存在十多年依然证件不齐全的一个写照。（应受访者要求，此处人名、地名与教堂名称为化名）
乌牛福音堂在当地已有近十年历史。现在的教堂已被民宅包围，六月中旬时，福音堂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依然矗立。
与其他存在“硬伤”的教堂一样，福音堂的审批建筑面积约有1000平方米，而实际则明显超出这一数据。据教会负责同工郑弟兄介绍，目前的规模能够保证教堂在圣诞节（教会中人最多的时候）时容纳五千人左右；教会信徒（包括老人、孩子与外来民工）约四千人；教会平时聚会约有一千人。
“（审批的）一千平米根本不够用。”郑弟兄说，“除了聚会之外，教会还需要儿童托管的地方、老年人的活动场所、信徒就餐吃饭的地方（礼拜之后信徒一同在教会吃简餐，这是温州地区教会传统），以及停车场（方便前来聚会的信徒的车辆停放）。”
说到教会对活动场所的实际需要及建堂标准，郑弟兄说：“大部分教会根据自身的发展需要来建设教堂，这就要考虑教堂的功能性。但有时候管理部门不管你功能需求是如何，他认为，只要有个地方给基督徒聚会就好了。”
至于福音堂的实际建造规模超过审批面积这一事实，郑弟兄称，教堂建造时，当地管理部门对此默许。
“政府这一默许的态度其实不单单是针对教堂，”郑弟兄说，“其实教会盖教堂的时候，还是经办手续，也有相关审批；教堂实际建造时则按照教会自身需求，有一些则超过了审批面积。”他还补充：“也有其他的一些社会团体，连手续也没有，一些村民个人的房子，甚至连土地批复也没有……一夜之间就建立起来。建起来就算了。这类现象在我们这里太普遍了。”
未批先建、少批多建——普遍的温州现象
从8月份以来浙江省人民政府“三改一拆”三年行动报告及《浙江日报》等浙江省机关报针对宗教界拆违的多次报道来看，对于浙江省政府及地方政府来说，“三改一拆”是要纠正省内各领域各地方的违章乱建行为；这为期三年的改拆行动来到温州等地的基督教堂面前时，却涌现了相当大的阻力和矛盾。
据8月中旬一份关于浙江省“三改一拆”涉及宗教违法建筑处置工作公告显示，截至今年7月底，浙江全省已拆改各类违法建筑5.12亿平方米，其中涉及宗教和民间信仰点违法建筑面积134万平方米，仅占全省拆改总量的0.26％。涉及宗教的违法建筑处置也不是专门针对基督教，而是包括了五大宗教和民间信仰点在内。在五大宗教和民间信仰点违法建筑拆改面积中，涉及基督教的仅占2.3%。这一报告强调：“‘三改一拆’对所有的违法违章建筑均依法进行处置，宗教领域也不例外。”
正如上文所提，违章乱建的社会现象，在基督教界也并非不存在——浙江省基督教两会自今年六月中旬以来，对“权证办理小组和建筑设计规范化小组”的推进工作，便是一大明证。
诚如金陵协和神学院陈逸鲁牧师所言，从社会层面看，温州社会的发展是从家庭作坊、小型工厂等比较随意性的方式下发展起来；温州的教堂也是如此。
建造完成后 手续补办存在诸多困难
当因“违章”而面临生存危机时，一些建筑走上了补办手续以求合法的道路，然而多数教堂建立起来之后依然存在“身份”问题，一重要原因是，教堂手续的补办非常困难。诸多因素抬高了手续办理的门槛。
其一是教会内部及自身的原因。在温州北部台州市的撒母耳弟兄告诉福音时报，当地一些教会内存在这样保守的教导：一间教堂建造起来之后，就当做上帝的家奉献、投入使用了，其他合法性手续与证件，不再有人去关心和争取。
另有一位江苏的X牧师对此现象的分析是，教堂在建造的过程中颇为耗费精力与物资，一旦建堂完成后，有些教会已经无财力再去争取补办证件。这既有教会负责人意识的原因，也有教会经济情况方面的原因。
一位民间基督徒学者与温州教会、温州基督徒接触多年，他结合温州当地的商业气氛，对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教堂不能获得合法身份的现象，给出了另一种解释：温州教会建造教堂存在“迷信”的倾向——教堂越大、功劳越大；而且，教堂建造完毕之后，一些同工计较蝇头小利，不愿意再花费精力和金钱，去积极争取、获得相应合法证件。
建教堂难——“孩子要出生却没有准生证”
如果说温州地区教堂（宗教建筑）的建造，和温州社会其他领域的建筑一样，经历过一段缺少管理而“自然生长”且“手续补办困难”的共性的话，那么在全国范围来看，教堂的合法化的确存在特殊的困难，导致现在普遍进入“证件不全”的困境。这“证件不全”若被严格纠察，便会被定为“违建”。
山东省某X市基督教两会一位领导告诉福音时报，X地区数百座教堂，多数都是建造在先，办理手续在后，且大部分教堂在证件及手续上依然存在问题。他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解释X地区教堂的境况：“孩子要出生了，没有准生证，那么生下来就罚点款，如此就暂时被默许了。”
基督徒是被教导守法的，但建教堂为何“不走正规路线”？这位牧师叹气，“办手续太难了。三年五年都办不完，需要本地规划用地划拨宗教用地，这本身就是比较特殊的问题，其他的一道道手续又是一道道门槛……每个地区政府都有用地指标，每个地市也有局限，不可能一下子批复足够我们需要的土地。”而随着教会的发展和信徒对宗教生活的需要，教会又需要有一个公共的聚会场所。
这种“要生孩子但没有准生证”——需要公开合法的宗教活动场所但建教堂手续批复困难重重繁琐漫长——的情况，当地教会一般如何解决呢？这位牧师提到，“我们（教会）将土地买下来或租下来之后，与当地的政府领导协商好，就这样先将教堂建起来。”
“这其实也反映教会的法制观念不强。现在我们也逐渐醒悟，还是需要归入正规（为教堂补办手续），否则被定为非法建筑。”结合本地教堂与浙江教堂十字架遭强拆的事件，这位牧师也有反思，但境况并不容乐观。他提到，近年来提出的土地、房产等确权问题时，X市教堂建筑的确权问题十分棘手。
除了为教堂土地房产等确权的反思之外，这位牧师也有不解，“问题是（浙江）有些教堂手续齐全，也被拆了十字架。”
浙江教堂遭此劫 教会当有积极角度的反思
陈逸鲁牧师提出，面对已经存在的教堂，若是究其根源，没有当地政府的同意或默许，所谓的违法建筑不会发展起来。实际上，浙江的违建问题十分普遍和严重，这是“摸着石头过河”发展模式留下的问题，需要逐步解决。无论是从现代管理的角度看，还是从社会影响方面讲，强拆是急于求成、强硬解决的手段、非常不理性的处理方式；应该要积极履行的是补办手续。
浙江省基督教“两会”自六月份开始推动成立基督教活动场所权证办理小组和建筑规范化小组。陈牧师认为，浙江省内目前存在的“问题”教堂，部分或许要重建，部分要补办手续，那些没有被“处理”的教堂，要抓住机会变得合法。
当然，教堂存在违建有客观环境的原因，也有教会自身的原因。比如，过去三十年教会自身发展方向比较单一，中国教会从恢复宗教政策以来在做的事情重点是建造教堂，但三十多年过去了，教会要意识到时代的发展，“建堂”模式不应该继续成为教会发展的单一模式。
陈逸鲁牧师提出建议，当强拆风波停下来之后，温州教会要从积极的角度去反思，从“建造教堂”模式转为“建造圣城”模式，即，从过去以建造圣堂为中心的模式中走出来，寻找合适教会去做的、对社会有正面影响的事。
他也提出，除了教会自身出发的积极角度的反思之外，也希望温州十字架风波促使政府思考宗教政策的具体化制定与执行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