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百岁老牧师与消失的基督教墓地

宁波北郊范江岸路，曾有一座基督徒坟山，2000多个坟墓。今年101岁的范爱侍老牧师，依然清晰记得50多年前在这里接受劳改、将坟墓拆平时的情景。

时值大跃进，晚上还加班，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用撬棍、铁锹，把一座座巨大的坟穴拉倒，而不顾巨石压身，或骷髅尸骨骇人，以及蛇蝎、蜈蚣袭身……

老牧师将这些留在了回忆录里。

“这在当时很普通，我们心情很沉重，但也不得已啊。”回忆当年，老牧师感叹，“没办法。既然选择了生，就必须承受生的代价。”

2015年清明节刚过，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范爱侍老牧师在家中接受福音时报同工采访。坐在沙发上，老牧师对面的墙上挂着他90岁大寿时的全家福，与现在也没有太大差异。101岁的老者心怀感恩、发自内心地侃侃而谈。

他感慨最多的，是他竟然活到101岁，而且依然行动便利，因为他一生差点就终结于42岁。他感慨最多的，是他一生中的两个22载：一是成为“右派”22年，一是被平反后得以继续侍奉22年。

晴天霹雳 生死一念间

1957年，42岁的范爱侍作为宁波唯一的委员，赴京参加在新侨饭店举行的全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常委会。那一天，他差点终结生命；那一天，他退了一步，留住了性命，也换来了22年的屈辱。

那次会议的重点是反右学习。仅仅因为宁波有人向在北京的大会寄去一份揭发材料，范爱侍成为会议的重点批判对象之一。人人尊敬的大牧师在一夜之间沦为了“人民的敌人”，范爱侍觉得倍感耻辱又有口难辩，壮志未酬又不知所归。在北京新侨饭店平顶，他经历了生死挣扎。

被扣上“右派”帽子的范爱侍开始不断接受批斗、劳改。北京、杭州、宁波……铲平基督教坟墓、养鸡、放牛、犁地、挖田、抬枕木、铺铁轨……范爱侍以宁波少有的“国家级大右派”、“牛鬼蛇神”，而“闻名”于当地。

直到1978年，共产党决定纠正极左路线，决定右派分子全面摘帽。苦盼了8030个日日夜夜之后，那个日子终于来到：1978年5月3日，他收到“摘帽通知书”。

高兴之余，范爱侍也不禁悲从中来：时不我待，22个寒暑已经飞逝，42岁年富力强到64岁鬓发皆白，一生中的黄金年华，就留在了漫长而无告的“劳改”中了。刚获悉被摘帽时，范爱侍坦言：当年在新侨饭店平顶上，如果预知未来改造之路如此艰巨而漫长，说不定人生天平的指针，已向一边倾斜！

鬓发皆白时 重上征途

当人生天平的指针在生死之间剧烈摇摆时，范爱侍终究还是选择了活下去。这一选择是值得的，8030个日日夜夜的劳作苦盼也是值得的，时间也给了他充分的证明：被摘帽后，范爱侍重新回到侍奉岗位，直到退休为止，恰好又是22年。

1979年4月，“冬眠”了13年的中国教会，从宁波开始复苏过来，“百年堂马上要恢复礼拜”的消息，像美丽的谎言一样在宁波信徒们中间传开。直到4月8日主日早晨，200多位信徒半信半疑、心有余悸地来到久违的百年堂时，看到堂门洞开，才终于欢欣雀跃。

刚从极左路线中解放出来的范爱侍，担任百年堂复堂后首任主任牧师。六十余岁的他，决心贡献余热，重建教会，此后还投入宁波大市、浙江全省教会及全国教会的复兴工作中。他先后主持浙江省“义工培训班”、担任浙江省神学院院长，与当时的教会领袖一道，为义工培训及神学教育工作重立基础。

决心重新为教会贡献预热的范爱侍，因侍奉需要而身兼数职，往返于宁波、杭州两地。这时对他来说最难的，可能是不良的身体健康状况。在去杭州主持神学院工作之前，他去做了一次B超检查，结果肝脏中发现两颗液体囊肿……即便如此，范爱侍还是珍视难得的服侍机会，无条件上任，在无校舍、无经费、无教师、无图书的“四无”条件下，凭信心办起了神学院。

2014年10月，浙江神学院建院30周年，范爱侍老牧师应邀前往参加周年庆典。回顾当时及当年的经历，范爱侍牧师无不感慨。30年前，他与当年的牧者艰苦创业、惨淡经营、不遗余力，眼见新生力量一批批成长起来；30年后，作为备受尊敬的老前辈、再次回到当年创业的地方见证、祝福，好像终于画完了一个圈……

上帝“补还”了人生

作为循道公会宁波教区首任华人牧师的儿子，范爱侍从小接受基督教信仰，这奠定了他一生侍奉道路的基础；中学时在教会学校接受教育，也为他打下了不容小觑的英语基础。

范爱侍的父亲范冕卿是宁波镇海县城教会的创始人，母亲顾秀贞毕业于基督教会在中国最早开设的女校——宁波崇德女校，并在后来面向社会上创办了一所女校，开了全县女子教育的先河。

范爱侍的小学是在母亲的学堂里度过的。六年级，他转入到镇海县立学校读书，就是今天的镇海中学的前身。1930年，初中毕业的范爱侍升入宁波四明中学。这是一所教会学校。老师几乎全部来自美国，上课全用英语教学。刚刚进入全英语的学习环境，范爱侍起初上课就像在听天书，根本听不懂老师讲课的内容。有一段时间，他急得躲在蚊帐里哭。为了尽快适应，他自己暗暗努力，很快就能用英语同老师交流了。

1978年重获自由后，范爱侍的英语潜能被发现，此后的20多年中，他翻译了《福音书探源》、《荒漠甘泉》等多部英文名著，还在香港出版了《自然啊，您姓什么》中英文版。

当年接受的信仰教育及教会学校的教育，范老牧师应用一生。接受福音时报采访时，他还背诵了圣经中著名的章节《诗篇23篇》。在赠送的十万字传记扉页，范老牧师亲笔写下诗篇23篇第一节，与笔者共勉：“The Lord is my shepherd, I shall not in want.”落款是“Francis Ai-Shi Fan”。

恢复侍奉的范老牧师于2011年12月正式卸甲，当年他86岁。屈指计算，从1957年到2001年，共计44年。这44年里，前22年他“被弃一旁”，后22年他“迎头补上”。

“这岂是偶然的巧合？”数字22对范牧师来说有着特殊意义。他感慨地说，上帝补还了他欠下的侍奉的年数。

60多年前，范爱侍从澳大利亚一知名英语文学著作中看到的经文，“我必将蝗虫所吃掉的年成补还给你们。（珥2:25）”范老牧师将这经文的英语背记在心。“Iwill restore to you the years that the locust hath eat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