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守望者——追忆李敬真老牧师
“不要让神放在你心里的某一真理成为过去,无所行动。不管用笔墨或用血,要把它记录下来。” ——引自《竭诚为主》
1、厚重的门
在这个世界上,她不过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不会引人注目,不会有人报导,没有任何的新闻价值,但她在我的心里却有永恒的位置。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夜晚的漆黑好像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没有广告没有霓虹灯,即使市中心也灯光暗淡,稀稀拉拉的行人被侵呑在黑暗中,我走进一所被关闭多年刚刚开禁的礼拜堂,一座古旧的德国哥特式建筑。
我迟疑地推开厚重的拱形木门,不料门后站着一个人,让我有些局促和惶恐,可能这里很少见我这样年龄的莽撞男士,但这位矮矮胖胖的长者对我走进这个地方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好像已等候多时专门在迎候我,并知道我一定会来;从未有人向我这样的微笑,似乎发生了我还不能领会的事情;因此那难以形容的瞬间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至今清晰可见。
她礼貌地问我的名字,然后认真的记在用牛皮纸自制的小本子里,这是我有生第一次进入礼拜堂,这位长者是我走进那厚重的门认识的第一个人。
但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厚重的门对于我真正的意义。
2、海盗与哀乐
那时贫瘠的中国大陆刚刚结束了那场文化、思想的浩劫,人们破损的灵魂与尊严仍在恶梦中挣扎。那时的我整天皱着眉头离群索居,所居斗室引人注目之处,摆放的石膏雕像是浮出水面的“海盗”,当时最震撼我的音乐是没人愿意入耳的殡葬哀乐。可见当年的颓废和苦毒,那已经是被遗忘的故事,几乎连自己都忘了为什么是那样。
七十年代中期,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是在监狱里度过的。那个年代听不到真正的音乐,在监狱里唯一能听见外界的声音是新闻联播,有一断时间不断地传来震撼人心的哀乐,报导国家重要领导人去世。那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庄严隆重的音乐,因此哀乐可以代表当时国家重大的历史变故,绝非现今的火葬场只要交费每个死人都可以享受的殡丧仪式。
若离开动荡的历史背景,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把哀乐当作音乐来欣赏,难怪后来冯小刚执导的电影只稍变节奏便把“哀乐”恶搞成轻松欢乐的曲调,那种诙谐的幽默是有历史含意的,恐怕释放的是那个时代的压抑。而“海盗”与“哀乐”几乎便是我当年从里到外的肖像,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盼望、心里没有歌唱、没有认同、不能融入;因此我走进礼拜堂那厚重的门也绝非偶然。
3、镜子
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认真地记下我的名字,因为从那天开始,她便每天跪在上帝的面前为我祈祷,在她所住的那个没有窗户的长条屋子里,把我的名字贴在一面镜子上,那是她每天面对上帝的地方;从此我和我的家,成为她与上帝说话的内容,而且从未间断。
后来我的女儿已经长大,一次我惊讶地问她,你怎么知道这“祷告的镜子”?她说我从小就总听说“祷告的名字贴在镜子上”。
一个非亲非故的长者,在我还不明白这样做有何意义的时候,便为我祈求,难道我有何可爱之处吗?竟蒙一个人如此的姑息关爱?
她的家在礼拜堂的院子里,虽然简陋的仅供起居而已,而现在看来主要的功能是一个祷告室,有一批蒙主所爱的初信者在她的服侍下,在这里悄悄地成长起来,像她一样一生献给主。
她自幼奉献,在最艰苦的情况下读神学、为作宣教士学习妇产接生、多年在教会中殷勤侍奉、几乎每一位第一次进入教会的人都在她的视线之内看顾之中;晚年被按立为牧师。
她的尊贵在于她与上帝同居,她的内心就是上帝的居所,所以外在的狭窄或简陋不再重要,有人说“如果天上有悲伤的话,那就是人的生命里没有神”,或许这就是她每天在镜子下祷告的原由或驱动力。
我不能不深深地感恩,有这样一位长者在我穷途末路的时候走进我的生命;我岂有可爱之处!她不过是因她生命里的耶稣而爱我,是因祂的爱而爱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人。她从不间断不丢弃地祷告终于让我瞥见了那爱的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生未嫁,虽膝下没有子女,但属灵的儿女却不乏其人,我的新生命岂不是在这个没有窗户的长条屋子里,那个祷告的镜子下悄然诞生的吗?为什么初生的婴儿都有母亲呵护?那是因为创造生命的那一位希望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人像祂一样爱你,视同己出。
后来我逐渐地明白,她将我的名字绝非仅仅贴在镜子上那么简单,而且不但我的名字,我妻子的名字,另一个人的名字,另一个人妻子的名字逐一的贴在那面镜子上。
4、趴窗户的人
那时候楼房很少,左邻右舍比邻而居,都很清贫;如今“远亲不如近邻”的俗话早已成了残存的记忆,邻居数载也绝无往来。
当年我的家便住在一趟简陋的平房里,由于偶然的原因我们离开家两周,回来的时候,邻居都来告诉我,有一个老太太总来趴你家的窗户,往里面看,我们问她,她说好久看不到我,并问“这个人到哪去了?”她们告诉她我出了远门,但第二天她又来了,又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
这不过是一件并不有趣的小事,但我听了心里却有一股热流,真如漂流多年的海盗,远远地听见亲人的呼唤和寻找,忽然有一种苏醒,让我几欲无泪而泣。
但我的妻子与我完全不同,她已听说有个人总扒我家窗户,但从未见过面。有一天我没在家,这位趴窗户的人竟然破门而入,问她:“这是WS的家吗?”她正在洗衣服,屋子里自制的沙发上都罩着刚铺上的白罩,她心里想“埋埋汰汰”地还得让她坐下。原来她是来我家家访,看看有没有可能让我接受洗礼。
已经很生气的妻子说:“她说的我也听不懂,我就对她说,你就不用说了,我家不能受洗,我是共产党员我们的信仰不同。”
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不能想像她是怎样离开我的家,但我知道她一定又回到那镜子面前。
这件事之后我再去礼拜堂,便有了附加条件,妻子开始数叨:“你别出去躲清静,要出去带着孩子走”。这样我四岁的女儿被迫跟我去教会,带着纸本,一边写、画一边听,回家就给她妈讲所听到的。
一年之后我受洗归主,经过一些周折,我的妻子也信主受洗并参加圣诗班的侍奉,那时候才后悔上帝圣洁的仆人到我的家,却遭到厌弃和无情的拒绝。更奇妙的是后来发现最初为她传福音的竟是她四岁的女儿。
5、牧师的哭及微笑
这位走进我生命、走进我家的神仆,名字叫李敬真,大家称她为李牧师,后来几乎成了我妻子不能离开的亲人,在她病患中最艰难的时候牧师天天陪伴她,在她的床前为她祷告。
我看着她跪下的背影被深深地感动,也为她祷告的果效而感恩,让我明白 “神只向那些肯付出时间去聆听祂话语的人说话。体贴神的人,才能与这位至高者交通-----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体会世人的忧伤,感受世人的愁苦;她也必乐意分担弟兄们的重担。”(摘于《受教者的心》)她就是这样一位代求者,活在爱的国度里,一种天上的状态,不是经过这个过程而得到什么,而是能够这样祷告已经是一种赏赐。
时间过的很快,那一年礼拜堂庆祝圣诞节,在赞美声中台上抱着圣婴的马利亚,竟然是那曾经刚硬的驱逐牧师的人,这位坐在台下的牧者看着这一幕泪流满面。
后来牧师病了,得了不治之症。那位驱逐牧师的人有幸在她身边服侍,手术前牧师要求为她读圣经,病房很不安静,但她执意要读,并说,我每天都要读圣经,何况今日。于是翻开圣经为她读到:“------造成你的那位,现在如此说:“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提你的名召你,你是属我的。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趟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 神,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因我看你为宝为尊,又因我爱你,所以我使人代替你,使列邦人替换你的生命。不要害怕,因我与你同在!------”(赛43:1-5)
读到这里她流泪了,并说:“不用读了。”
最近我们为一位弟兄在切除肠癌的手术之前,也读了这段圣经文,并说明这特殊的原因;有趣的是这位弟兄25岁时第一次进入礼拜堂,既30年前当他推开那厚重的门,竟然和我一样遇见的是这位牧者特有的微笑;当时他酒气熏天,上衣篼里还揣着烟,但就是从那一天,生命开始了转变;因此想起这位牧者和我一样的记忆犹新。
6、守望者
并非我和我的家、某个人或某个人的家受到她的偏爱,而是她无时不在寻找第一次进入教会的人,很多人刚刚走进教会总是首先被她发现,好像上帝的眼睛定睛在每一人的身上,她是教会的守望者。
一位姊妹35岁,丈夫突因肝癌而亡,倾刻变成寡妇,巨大的打击似被捆绑不能与任何人说话,看见别人正常的生活,扭头就走。有一天孤儿寡母走进教会,被李牧师发现问她:“你是不是第一次来?”她说“是呀”,这时候她的孩子惊讶地说:“妈,你会说话了!”
另一位姊妹被丈夫所弃,像疯了一样天天在大街上跑,来到教会李牧师对她说:你丈夫不要你,但神要你,永远不丢弃你。这一句话抓住了她,同时也挽救了她频临破碎的家。从此这位姊妹再未离开过教会。
临终前牧师在病床上劝勉一位弟兄,担心他会离开教会,对他震动很大,他觉得奇怪,这是个人与神之间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信徒之间也总是有理由对人另眼相看,但这位守望者却教导她身边的人,怜悯体恤才是基督的心,重要的不是个人的成见或看法,而是要体会神的心意!我们的神不看某个人的神学观点,不看她的偏激,不看她可能用“奉基督的名”来吓唬人归主,这可能只证明她内心所受的伤害,但神却仍然是她唯一的安慰。这位守望者就是以这样的心为教会接纳和守望。
7、哀悼与面对
1998年的冬天,我的守望者——李敬真牧师的追思礼拜在教会举行,遗憾的是我当时远在重庆,但一位与我的名字曾一同贴在镜子上的弟兄与我接通了手机,使我能在肃立的人空中从始至终地倾听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我的心极其难过,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一个这样爱我的人,失去了一个以每天的祷告看顾我的人,我岂能不哭!
但我即刻转念,我并没有失去她,她在天上仍然在看着我,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为我祷告的人,但是应该多一个为他人祷告的人。
几年之后我在一个农村教会分享这段经历,会后有位姊妹来找我,她说;“你说,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为你祷告的人,不会少,你到一个禾场上,就会有更多的人为你祷告。她的话又一次感动了我,让我看见一个国度,看见真正的守望者就在我们中间。为我祷告的镜子并没有消失,但为他人祷告的镜子何在?
我的守望者不过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这个世界不会报导她,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尊贵在于她仍然活着,而我有责任将她在我心里所留下的说出来,不过是与她再一次见面作一点准备,我只是想将地上的相遇与将来的面对作永恒的衔接。谁的今生与永恒相联呢?其实谁的今日都与明天有关!
我并没有准备好,这非同寻常的相见恐怕是我有生最荣幸、最神圣、充满荣光的日子,只是不知何时才配得一见,或者永远不配,仍然会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局促和惶恐。因为这不是随时可见,或见一面便匆匆了事、而是在永恒里一去不反的面对和欢聚。
(本文作者是哈尔滨一教会传道人,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