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山居
忻若家的房子两边都有树,前门两旁是月月红,后门两边是黄杨。前门也就是正门,她把正门叫做月月门,把有黄杨的后门叫做黄杨门。两边都是玻璃门,门外面也都有腰们,忻若更喜欢有黄杨的那一边,所以她把整座房子叫做黄杨山居。黄杨门外有一片不算大的开阔地,从这里走过去往左是亓山,往右走,又走到亓街。从黄杨树贴边走是一条通往水井的小路,一边是橘园的篱笆,一边是邻居们的小门和小窗。
忻若走进橘园和这个家时还只有九岁,那时亓山塔还在,她是同她妈妈坐轮船来的,她一下船就看到了山和塔。“到家了,我们看到了塔就是看到了家。”,她妈妈指着塔说。“塔也在走,它在我们前面领路。”,小忻若心里说。母女俩朝着塔的方向走着,塔变得越来越大,到了最大的时候,忻若发现一座有玻璃门和木栅栏腰门的房子。门旁有两棵小树,树上开了三朵又红又艳的花。她们走进“上间”,走到挂满山水画、摆满木雕花瓶与木花及竹刻器具和奇石的后堂,又走到小侧门。这里有屋边亭,也叫望山亭,有棕树、无花果树、葡萄,还有许多橘树。她看到她爷爷正在用水泥和贝壳改装花盘,小桌上摆着瓶瓶罐罐,有刚刚制成的木花瓶、木花、竹碟、柚子皮碗。小忻若兴致勃勃地看着,“叫爷爷!”,她妈妈说着,朝老先生叫了一声“爸爸!”。忻若赶紧叫了一声“爷爷!”爷爷抬起头对小忻若笑着说“会唉会唉!”,又接着做他的事。
忻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站在上间的木栅栏腰门边往外看,“真好看,这花!”,忻若看着窗边红色的花说。“这是月月红。”,两个比她大的邻居小女孩子不约而同地说。忻若在腰门里面,从栅栏之间她看到不远处的小街,那里人来人往的,太阳亮亮地、金灿灿地斜照着,忻若看到她们家的“鹌可”拉着板车慢慢地走过来。鹌可工回来了,他就是欣若妈妈的兄弟,她爷爷的儿子,爷爷就是外公。在水乡艨城,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在称呼上是没有区别的,都叫“爷爷(yiyi)、娘娘(nini)或阿爷、娘娘”,只是在说法上有不同,如什么爷爷?外公爷或祖公爷。什么娘娘?祖婆娘或外婆娘。
鹌可自己烧饭吃,他一边烧饭一边烤他的胶底鞋。柴火是分开的,“那是你们的,这一堆是我的。”鹌可指着柴仓右角的一小堆柴说,乘忻若看别处的时候他又从左边的大柴堆里抽几根搭在他那一小堆上面。这时忻若看到她奶奶提着篮子从橘园边的小侧门走进来,“我在找老鼠呢。”,鹌可掩饰着说。
“该吃晚饭了,走!我们叫爷爷去!”,她奶奶牵着忻若的手一起走到侧门边,向园子里的爷爷喊“爷爷吃饭哎!爷爷吃饭哎!”。“哦!走来,走来!”,她爷爷高声地答应着,慢慢地走回来。
邻居们,大人都叫忻若的奶奶为禇师母,小孩们叫她禇师母阿婆,或直接叫阿婆。人们无论大小都把忻若的爷爷称作“禇先生”,小孩们这样叫时,他就以“会唉!会唉!”作答。“会!会!”是称赞对方乖巧、可爱、讨人喜欢或懂事的意思,是对孩子们最简单的赞语。禇先生总是穿中式白布褂,深色的西装背心。远近的人都来找他,来观赏花木,来看画和其他艺术作品。老先生不但培育花木,有时也从外面买一点回来,他培育出来的也会卖掉一些。
禇先生的房间小小的,从窗子里看出去,忻若看到新长出来的葡萄蔓,淡绿色的、嫩嫩的,有很多曲曲弯弯的须须,它们从篱笆里面伸出来。篱笆是种出来的、叫做菜园篱的木槿,穿插着竹签、树枝编起来的。篱笆外面是小路,有一天忻若看到她爷爷手里拿着植物慢慢地走过来,他弯下身子把那株“花”塞进篱笆里面,然后转身向家门走去。
禇老先生叫做“花”的植物很多很多,他把所有观赏花木、花草都叫做“花”。忻若看着她爷爷买“花”要躲躲藏藏的,心里很难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请爷爷住在我家里,我花钱让他买许多“花”,他想种什么就买什么,还有被子、衣服当然要漂亮的,新的。”,忻若看着爷爷床上薄薄的、有补丁的旧被子和衣服心里说。
老先生喜欢独自吃饭,他坐在屋边亭的小桌旁边,一边望着塔和整个橘园,一边吃饭,他的饭很简单,经常是黑的或黄的。黑的是煮番薯干,黄的是熬南瓜。另一个碗装菜,那碗里是蒸银豆或蒸无花果,不放油的,清甜的,颜色白白的、紫红的、淡青色的。
与上间一样,后堂也是有玻璃的大门和半人高的木腰门,不同的是,这边的腰门是厚厚实实的木版,那边的是几跟圆木条做成的。后堂有一张大方桌,这里是吃饭、赏画和其他艺术品或古董的地方。板壁上挂了一串串铜的、有锈迹的古钱币,圆的、刀形的、大裤子型的,应有尽有。忻若经常听爷爷兴致勃勃地向客人讲作画及制作或收集其他观赏物品的过程、地点、来历、年代。除了板壁上挂的,还有茶几上摆的,来人只能看,不许动,禇老先生很注重欣赏效果,也很会制作,什么都可以制成艺术品,一片木头,一颗橄榄核,一节竹筒,甚至一堆泥巴都是好材料。他精心摆放每样东西,谁动一下他都会生气。忻若最怕她爷爷生气,特别是与他去买米或抬东西的时候,走在石板路上,老先生要看好最平整的那一块石板他才抬脚,一边走一边大声地数落忻若,“你看!你看!这么好的石板你不走,偏偏走到那个上面去!”。讲得过路人扭头观看,忻若感到很没面子。
不过忻若还是挺喜欢爷爷的,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领着弟弟到爷爷的床前道“爷爷平安!”,爷爷会笑着回“平安!平安!”。“平安”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亲切,它似乎带走了所有不平安、不顺心的一切,它又祈愿着来日的平安。
忻若被她母亲送来之后就在这个被她叫做“黄杨山居”的家里呆着,她巴不得自己立刻长大,她希望爷爷能活久一点,能活到她有能力帮助他。忻若与她姐姐住一个小间,睡一块床板。姐姐是忻若的二姐,忻若只有这一个二姐了,本来她还有大姐,大姐还没长成人就离开了人世。忻若对她大姐没有一点好感,因为她大姐总是虐待她、乘她们妈妈不在的时候毒打她。忻若不能诉苦,不能告状,如告状还要遭受更毒的打,她大姐甚至捏造罪名让她们母亲打她。忻若永远忘不了那件事,那条毛巾明明是老鼠咬的,她大姐一口咬定说是妹妹用剪刀剪的,还说亲眼看见。忻若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完了,她妈妈要她承认错误,她咬住牙,不说一句话,“什么也没有做,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打死我也不会认。”她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她还记得她委屈得泪流满面。直到她大姐去世后,忻若才把一切委屈说出来,她母亲说:“不要提已死的人的不对之处,‘不要计算人的恶’!”,她妈妈甚至把“毛巾事件”全忘了。
在橘园、这个家里忻若没有笑的时候,父母在远方受苦,一家人都担惊受怕。此外,还要面对庭院之外的、她很陌生的世界。她非常敏感,又很计较,随时随地、时时刻刻会感到受伤害。可她又不会作假,对那些歧视他们家的人或每次“运动”的帮凶,她不但深恶痛绝,还要表现在脸色上。家里静悄悄的,甚至连与弟弟拌嘴也是轻轻的,忻若听到最多的话是她奶奶经常说的那两句:“你们悔改啊,悔改啊!”,或“你们三个拌啦来拌啦去啊!”,要不就是她爷爷和奶奶都说的那一句:“上帝啊,开恩啊!领您的忠心仆人归回啊!”。忻若不喜欢听“悔改”与“拌来拌去”的说法,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天天要悔改,即使拌拌嘴也是据理力争。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就像做祷告,也是老先生和老夫人祷告时必说的话,除了祷告之外老夫人也翻圣经求问上帝,问完了手指停在哪里就读那一节或相关的上下文。老夫人把这样的章节叫做“恩言”。这些“恩言”有安慰的,也有责备的,其中那句:“当无花果发嫩长叶的时候,夏天近了。”是支撑橘园和这个家的经典恩言。全家人满怀着希望读这句恩言,铭记这句恩言,这样的恩言也写在信上鼓励在远方的亲人。
(注:本文节选自陈迦南著作《梦影》,福音时报蒙作者允许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