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头婶”的故事
在潮汕乡下,很喜欢把一个人从事的职业当做这个人的称呼。蒜头婶就是这样,她是做小生意的,主打卖蒜头,所以被称之为蒜头婶。她的标配是一辆那里都响唯独铃铛不响的八手二十八寸凤凰单车,一块木板横着绑在后面,木板的一左一右是两个箩筐,左边是千年不变的蒜头,右边是各季节的应节小菜,箩筐的下面,用铁条焊着的框框,确保箩筐被固定在里面。蒜头婶永远戴一顶大大的竹编斗笠,也永远推着单车,因为她不会骑单车。有个单车推着比挑着要轻省好多。
蒜头婶卖菜像货郎,一边走一边吆喝,“食教五分无食八分(意思是信耶稣五分钱一斤不信耶稣八分钱一斤)”,三分钱对于今天的小朋友完全没有概念,因为现在没有分币了,可是那个时候,大米才一毛二分钱,能省下三分是一件好大的事。蒜头婶称好菜,跟人家说,一共三斤,你是食教的就一毛五分钱,不是食教的就要两毛四。于是,买菜的人就赶紧说,“我是食教的,我全家都食教。”拿着菜拿着赚下来的九分钱兴高采烈的走了。
蒜头婶也开心的笑起来,好像找到组织的孤儿。平时,蒜头婶的脸上也总是笑眯眯的,那层层叠叠的皱纹笑起来,像绝了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芍药。越看越迷人的那种。
蒜头婶在当时这么明目张胆的传福音,曾经有红卫兵觉得她太嚣张了,准备拉她出去游街,后来却不了了之。因为他们去查蒜头婶的底牌时,才知道她根正苗红。她的丈夫蒜头叔,在解放前,就是地下党的情报员,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为保护战友被打死的,而那个被保护下来的战友,现在正在某个高位上做报告呢。他们村,当年那台令全村老少如痴如醉的拖拉机就是蒜头婶去找那位战友弄来的,村里老村支书把蒜头婶当村宝恨不得供起来呢,敢去惹她?全村老少不得打死他?因为那拖拉机,村里小伙子娶媳妇都省了很多媒婆钱。
那位小头目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这个女人哪不寻常,惹不起啊惹不起”。
蒜头婶解放前在镇上一个教堂里的牧师家帮佣,丈夫在一个饭店里跑堂,丈夫和他的伙伴们传回来的情报,常常会借着礼拜天做礼拜的机会传递联络。丈夫死后,蒜头婶才明白丈夫时常神神秘秘的叫她把教堂里花圃的花盆移来移去的原因。蒜头婶相信牧师一定是知道内幕的,好几次她按照丈夫的吩咐去移动花盆的时候,她都看到牧师笑得意味深长,不过,那个时候她不明白。
蒜头婶到牧师家来帮佣,纯属意外。那个时候,牧师对外招聘女工帮忙,路过的人都在议论,这个“番鬼佬”会不会半夜把人当点心吃掉啊?只有手提一篮子蒜头一边走一边招揽生意的蒜头婶说,“这是红毛人,不是鬼,不会吃人的。”蒜头婶的外婆活着的时候,带过蒜头婶去过县城,那里也有教堂,教堂里也有一个红毛人牧师,她们路过教堂的时候,红毛人牧师站在门口笑眯眯的说,“早上好!小天使”。走过教堂之后,外婆告诉她,那是红毛人,是洋和尚。
牧师终于听到有人不叫他鬼了,非常开心,连忙蛊惑蒜头婶到他家里帮佣,因为他的妻子水土不服,来了之后就一直病病歪歪的。于是,蒜头婶又解开一个谜,原来洋和尚是可以结婚的。蒜头婶的丈夫的伙伴们听说了这件事,大力支持,这又可以成为一个新的联络点,而且,这联络点更安全,各路的宪兵们一般都对教堂有那么一丢丢的客气。
牧师夫妇经常邀请蒜头婶与他们同桌吃饭,每次都把蒜头婶吓得够呛,后来他们看改变不了蒜头婶,也就算了。
蒜头婶的丈夫死了的第二年,新中国成立了,红毛人牧师夫妇也要回自己国家去了。蒜头婶哭得稀里哗啦的,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主家,师母教蒜头婶织毛衣,教她做衣服,教她煮红萝卜汤,还给蒜头婶请来省城的牧师娘,一个很厉害的妇产科医生,检查蒜头婶为什么不能生小孩的原因。整整八年,蒜头婶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这辈子才会摊上这么好的主人。但蒜头婶就是不肯接受耶稣,她认为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信仰,如果她改信耶稣了,那她将来死了之后,就见不到她母亲了。现在,牧师夫妇要走了,准备留一点钱给蒜头婶,因为他们认为蒜头婶一个死了老公的寡妇,一定会过得很难。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蒜头婶不要钱,却提出三个要求:一是给她洗礼;二是她要两幅耶稣像,一副是耶稣头戴荆棘冠冕滴着血的,一副是耶稣一头金发侧着脸很温柔的样子的;三是一本圣经。
蒜头婶告诉牧师夫妇,她在自己的国家里,就算是一个寡妇,她也能活下去,何况师母还教会了她很多可以活命下去的手艺。反倒是他们,离开自己的国家很多年了,现在回去一定处处要花钱。第二是她为什么要洗礼的原因。她觉得这么好的一对牧师夫妇,在她们这个小镇辛辛苦苦八年,师母教孩子们认字教那些生孩子的女人如何照顾好自己,牧师不但要管教堂的一切事务,还热心的帮助镇上的穷苦人家,这样的好人,他们所拜的神一定是超级的好,如果这次不洗礼,也许以后就永远没机会了。至于母亲,这个耶稣好厉害,一定可以帮她找到的。
一年又一年,蒜头婶一直卖着她的蒜头,不要村里镇里的补贴,她觉得一旦领了补贴,就成了废人,她记着师母曾经讲过的一句话,劳动是天职。何况,她可以卖蒜头养活自己,至于逢年过节的慰问金,她都偷偷去给村里其他的五保户。卖蒜头,这是她的太公说的,无论哪里的人,都要吃蒜头,盐调百味,蒜头也调百味,所以卖蒜头,永远有人买。一边卖一边吆喝,也成了周边的一道风景。
那两张耶稣像,头戴荆棘冠的,她贴在卧室;金发侧脸的,贴在客厅。
某一天,村里一个叫海子的小青年,经过蒜头婶的窗口,看见了那张金发侧脸的画像。
这是一个被部队退回来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本质不错,可是因为五代单传,被爷爷奶奶惯坏了。家里人想着送到部队去,让部队严格的纪律来管教他把他变好。可是这家伙去到部队,劣性不改,有天晚上把附近老乡的鸡偷偷给杀了还嫌人家的鸡不够肥,被老乡扭到部队。最后,小青年被退回家乡。
小青年回到之后,每天就在村里镇里游荡,他们虽然是村里,这村里却就挨着镇里,于是,村里人的纯朴他没有学到,镇里的时尚他倒是七七八八的学个全套。
最出名的,后来很多年还成为段子。
小青年有一辆在当时很拉风的凤凰牌二八大杠单车,他骑这个车的时候,特别的喜欢打铃,不管有没有人,都会把车头的闹铃箝得漫天震响,引来路旁小姑娘侧目。而把车骑到人群当中,他会举手说,好累啊,然后就听有人说,哇,你的手表好靓哦,于是,又收获一大波湿漉漉眼神。然后,他还再来一个最后的pose,哎呦呦,我的脚好累啊,大家终于发现,这人今天还穿了皮鞋。在那个全民皆布鞋的年代,这双亮晶晶的皮鞋,得一个家庭一年的开销。于是,小青年理所当然的成为海子哥。
这一天,小青年经过蒜头婶的窗子,他往里面瞧了一眼,看见了墙上贴着一个人的画像,这个人是一个金发侧脸,很温柔的一个样子。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妥妥的外国人。小青年一看可高兴了,当时刚刚打开国门,谁的家庭要是有外国关系,那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甚至有外国关系,还意味着你可以买到很多独特的好东西,因为那个时候买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是需要各种票,那蒜头婶家里贴着的这张画像,意味着蒜头婶家里一定有外国关系,还意味着有侨汇券,还意味着有外国钱。那个时候,人民币与外汇的兑换很不对等,那么有外汇意味着老有钱了。
小青年决定到晚上两三点钟才来拜访蒜头婶,没办法,谁叫他最近很穷,而且他还准备去追求镇里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长的很漂亮,也很时尚,烫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大波浪,配着那个年代时髦青年的喇叭裤。小青年知到,要追求这个女孩子,就要有配得上这个女孩子的金钱。
到了晚上两点钟,这个时间应该是蒜头省睡得很熟很熟的时候了,因为他知道老人家睡得很早,农村人也睡得很早,大概早上四五点就会起床,那么晚上两三点正是深睡熟睡的时候,这个时候来拜访蒜头婶,周边的人应该都在大睡特睡,不会有人看见他。何况他在部队也还学了两三脚三脚猫的功夫,要敲开蒜头绳的门窗,那是分分钟的事。
两点整,伸手不见五指,准时出发,从他家到蒜头婶的家,大概用了二十分钟。可是当他来到的时候,他却听到里面有声音在说,“我的主啊我的主啊”,是蒜头婶的声音,难道,这金发男人是蒜头婶以前的主人?是哦,他奶奶讲过蒜头婶以前在一个外国人家里做过保姆,那就是了。蒜头婶一定是在和她的外国主人讲话。难道,蒜头婶家里有电台?哇!那就更好了,回头去派出所举报去。
可是不对,里面的声音又响起,“我是个罪人,我今天收错了别人的钱,可是我想来想去却想不出来是谁的钱,我真是有罪,人家会以为我们基督徒贪心。主啊,我真是败坏了你的名声。。。。。。”
海子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收多钱不是好事吗?还有罪?还明天一家一家去问,傻了吧?看来她的主人也是个傻的。是不是钱太多了啊?算了,今晚看样子白走一趟了,而且,这也不像有电台的样子,电影上那些发电报的,哪个不是抓紧时间“嘀嘀嘀,滴滴,嘀嘀嘀”,哪有这样啰啰嗦嗦的。
明天,明天等蒜头婶出门的时候,再来。
第二天,真来了。
来的时候,蒜头婶正好和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在家里,咿呀咿呀的唱着,海子觉得好笑,这些老太太装得挺有样子的。海子假装问路,进到她们中间,然后问她们在干嘛。
这班被人家称为“白头教”的老人家,猛然看到一个彬彬有礼的帅哥来到中间问路,大发热心,定要给人家指出一条天路来。一个问路是想借机看看财路,一个指路是想人家跟她们一起走十字架之路,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越聊越开心,从信耶稣得永生聊到找媳妇聊到潮汕人与福建人到底是不是表兄弟。白头教是巴不得帅哥今天就跪下决志,帅哥是见缝插针想知道蒜头婶到底有没有钱并且把钱藏在哪里。聊到散场的时候,一个个难分难舍,约定下个礼拜天继续。
当天晚上,海子难得的睡不着,决定第二天过来,于是,蒜头婶被堵在家。
第三天。继续。
第四天.继续。
第五天.继续。
第六天.继续。
七.那班老人家来到蒜头婶的家,发现海子正在挂几张大白纸,纸上用毛笔抄着赞美诗歌,海子假模假样的说“字写得不好,见笑了”,内心大喊“还不表扬我,辛苦死我了”。
......
一年后,蒜头婶的家坐不下,向当地政府申请给回教堂,得以批准。搬家的时候,大家发现,海子和他的兄弟们,是主力军。
进入教堂后的第一次洗礼,赫然有海子的爷爷,这位老人家在礼拜结束后,恭恭敬敬的对着蒜头婶鞠了一个躬,谢谢蒜头婶把他的孙子带进一条正路,把蒜头婶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又一年,蒜头婶去车站送海子,海子考进神学院读书,海子的妈妈开心得笑着笑着就哭了,他的儿子,以为会成为废品的,居然会去神学院读书。
又二年,蒜头婶在卖蒜头的路上,被一个喝醉的司机撞倒,在医院抢救无效。为她插管的小护士听到她在说“食教五分无食八分”,然后就停止呼吸,可是那样子又不像断气的人,看旁边心电图,一条直线,从这头到那头,如同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