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日记:一次跟随探望,让我看到了爱与生命的张力
“今天残障团契有年前探望,正好你刚回来,想不想跟着一块儿去,顺便认识认识我们团契的弟兄姊妹?”
“也行……去几家啊?”
“行就快着点,我去推电动,咱争取在年前把残障肢体探望完。”话音未落,父亲把头盔往脑袋上一扣,匆匆迈出了家门。
农历腊月二十七,家乡所在的小城刚刚经历过一场大雪,虽然已是日头高照,但临近年关的融雪时间里,天气愈发冷冽。大街上,集市里,四处是为了置办年货的人们。我们骑着电动在熙攘的人群中钻来钻去,终于到了位于菜市场中的粮油店,另一位残障团契的同工已经等候多时,探访准备的米面油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有半人多高。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父亲和同工便开始往各自的电动车上装载探访慰问的物资,我也赶忙把剩下的几袋面和油一并放在了自己的踏板之上。电动脚踏本就狭窄,再加上颇占空间的米面袋子和油壶,我们三人双腿无处安放,只能以一种怪异甚至有些滑稽的样子架在面袋子上,晃晃悠悠地开启我们一天的探望之行。
城区不大,三十分钟我们便从城南骑到了城北,在一处僻静的居民小区,我们抵达了第一户探访的残疾肢体家。在楼下,父亲告诉我,这位姊妹虽然半身不遂多年,但信心依旧十分火热,还主动把自己家奉献作为所在片区的接待聚会点。目前,每周有十余位信徒在他家里聚会。
果然,一进屋,最先映入眼帘的果然就是摆满小半个电视墙的圣经与赞美诗歌本,桌上还摆着尚未吃完的早餐和正在翻开的圣经。
一看到我们的到来,姊妹一边努力挪动着不便的身躯示意我们我们赶紧坐下歇脚,又一边带着些许心疼的语气嗔怪我们用不着在冷冬数九的天气提着慰问品来专程探望。
“多亏主的恩典。我现在身体比之前好多了,现在也能慢慢下地活动了,等年后暖和了我也能去咱教会礼拜了。”被问到自己的近况,她十分高兴地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康复情况。而除了身体的康复,更令她喜悦的是家里聚会点的属灵复兴。她向我们介绍,疫情后这一年,点上的弟兄姊妹的信仰热情明显恢复了往日的火热,现在每周大家共同读经交流,守望祈祷,不只为自己,也为了更多不认识的灵魂祷告。
说到这里,这位姊妹突然同我们提起了正在市医院住院的县城教会的青年牧者,并向我们讲述了其近况。原来,这位牧者是市区邻县教会的长老,也是备受当地同工信徒见证的好牧者,因为积劳成疾,突发脑梗昏迷不醒。他的病情也让早就与其相识,又同在教会做传道人侍奉的父亲倍感挂念,在我回来之后,就多次听他念叨想去医院探望,但由于始终打听不到具体病房号,也只带着急切的心交在主的手中。
“正好你们也在,咱不如一起做个祷告吧!求主帮助我们闫长老早日康复,也保守你们接下来的探望一切顺利。”在介绍了这位牧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情况之后,姊妹临时向我们提议道。
于是,她不顾我们的劝说,执意用双手强撑着沙发起身,坚持用站立的姿势与我们一起祷告。祷告中,姊妹哽咽着为了还在病榻上的长老、无数在年关也在为主的事工奔忙的同工,以及教会新一年的事工献上了言辞恳切的祷告,我们也在姊妹的祷告声中被圣灵感动引领,流下了动情的泪水。
告别这位姊妹,我们又顶着严寒,骑着电动车自东向西穿越整个城区,来到了位于河西的居民小区。这里是当地政府批设的廉租房小区,在此居住的大多是生活困难的低保户家庭,残障团契中的好几位肢体都住在这里。
得知我们的到来,下肢有残疾的海香姨匆匆下楼迎接我们,现年六十多岁的她虽然头发经花白,但她利落的言行以及脸上时刻洋溢的笑意却总是让我忘记这是一位年纪比我父亲都要大的老人。
别看步履蹒跚,行动不便,她可是出了名的热心人,说起小区里哪门哪栋哪个信徒的情况,她比谁都清楚,而这都是她多年主动热心跟随探访积攒下来的爱的踪迹。这一次,她又主动请缨,给我们做起了探望向导的义工。
“先探望咱团契别的弟兄姊妹,最后到我家就行。”说罢,她从我手里拎起一桶油,快步走在了我们前面。
在海香姨的带领下,我们先后走进了这座小区的四户残障肢体家中进行了探望,他们中有的是因身患脑梗而仅能缓慢挪移,还有的是瘫痪在床,难以下地,时刻需要家人陪护照料,但一见到我们的到来,这些弟兄姊妹眼中都闪烁着喜乐的光芒。其中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弟兄给我和父亲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位老弟兄瘫痪卧床多年,在疫情期间不幸感染新冠,生命一度垂危,在艰难之际,他与信主的家人商量后决志受洗。父亲作为团契牧者,受托来到他的家中为他进行了施洗。据父亲向我回忆,老弟兄当时受洗时还插着氧气管,连眼睛都无力睁开,当时的场景让在疫情期间同样经历过家中老人患病的我们父子都倍感心酸。而此次再度相见,老人的状况有了极大好转,虽然还是难以起身,但是脸上却明显多了许多生气。
一看见我们进屋,老人原本翕动的双眼突然明亮起来,努力地从被子里抽出手,想要跟父亲握手。父亲也赶忙上前,紧紧握住了这双有些枯槁的手——在这个无言瞬间,两双紧握的手,胜过了许多话语。
随后,我们一同站在床边,静静聆听着老人的老伴分享一年来家里蒙恩得医治的见证,老人虽然没办法做什么言语上的补充,但从他眼中闪烁出的光芒与不住的点头示意中,不难看出他对于父神奇妙医治的感恩与盼望。
在为老人一家送上了团契预备的新春慰问金以及感恩祝福祷告后,我们与老弟兄一家告辞,准备穿过小区广场返回海香姨家。没想到,在回程路上,两位在此居住的基督徒认出了常在教会做讲台侍奉的父亲以及常在小区里活跃的海香姨,在路边与我们攀谈了起来。
得知这几位姊妹也住在同一小区,海香姨赶忙从随身背着的小包中掏出了笔和两片白色信纸,询问她们的楼栋号和联系方式。
由于自己文化水平有限,她便邀请与我们同行的弟兄代他记录,只见他们两个人俯身蹲在广场台阶前,在寒风中埋着头一笔一划地记录着这几位姊妹的信息。记好之后,海香姨捏着纸条看了又看,又凑到她们跟前反复核实之后,才把纸条细细折好又放回包里。
“这下好了,有时间我去你家探望你啊!”要到地址之后,海香姨露出了像交到朋友的孩子般心满意足的笑容,揽着老姊妹的胳膊不住地拍着,“咱小区点上每个礼拜也有聚会,聚会着我去叫你噢。”老姊妹也欣然同意了这盛情的邀请。
回到家里,知道父亲那条不便的右腿因劳损会时常酸痛,自学过按摩推拿的海香姨又搬起小板凳为父亲按摩起了腿,还从里屋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药膏,一再叮嘱我们使用的方法和注意事项。也正是这一会,在外跑了一上午的我们也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享受片刻的休憩。
“这一上午可是不白走,咱河西这小区里基督徒真是不少,我想要不咱今年在你们小区再设一个残障团契聚会点,你给找找合适的接待家庭,争取过完年咱就活动起来。”按摩当间,父亲跟海香姨商量起了新一年的设想。
“行啊!这小区里这么多残疾人和基督徒,都活跃起来的话那也是不小的复兴啊。我这两天就帮咱问去。”专心按着穴位的海香姨头也没抬地给出了回复。
一通按摩,时间已至中午,我们婉言谢绝了海香姨的午饭邀请,计划返回市区的家里调整休息,顺带给电量不多的电动补充点电,预备下午的探望。
路上,我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上午探望的见闻,作为对于各地教会探访经验“略知一二”的主内媒体使役者,我也顺便从局外人视角向父亲指出了他们探访实践过程中诸如聆听陪谈不足、流程机械等有待完善细化的内容。父亲也没过多解释,而是骑着电动与我并行,静静听着。
也许是圣灵启发,平时脑海里细碎庞杂的走访信息,居然在这一时刻变得清晰透彻。我结合从各地教会探访的宝贵经验,从探访中的不同处境应对策略,延伸到如何做好软弱信徒的灵性关怀,又从探访同工的装备栽培,拓展到基督教社会服务的真理原则。
“真好啊,我们平时探望确实就是笨办法,大家就是单单带着单纯的爱心去做侍奉,但总感觉果效上缺点什么,你要是回来能多给咱们残障团契讲讲就好了。”听我洋洋洒洒分享了一路后,一直在旁默默聆听的父亲开口回复了我。
“尤其你看上午咱走访的这些残疾信徒,都是多刚强、多喜乐的人。我们要是能学习到更多好的探访关怀经验,或许残障团契能让更多还不认识福音的残疾人更实际地感受主的爱,让他们活得更有盼望。河西这边还有好多残疾人还没……”
说到这里,父亲的声音突然哽咽,不再说下去。
那个时刻,我才发现,我眼前这个拖着一条不便的腿曾多次获得省、市级残疾人自强模范,自我记事起流泪次数屈指可数的“铁人”,这一次竟然为了无数素不相识的灵魂流下了眼泪。
寒风还在刮着,脚趾似乎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不过我们心里却暖和了不少。
路过市医院的路口,父亲突然想起,还有一位坐着轮椅的弟兄可能正在医院做透析,我们正巧路过,说不定能一起吃个午饭,我们也顺便能再完成一个探望指标。
抱着这个想法,父亲打通了这位弟兄的电话,正巧,他就在医院。二十多分钟后,我终于在医院门口见到了这位早有耳闻,因车祸致瘫,身患尿毒症多年却从未灰心软弱,甚至还在自己家设立接待点,带领查经活动的俊红弟兄。
由于刚刚做完肾透析,加上地面结冰,我们实在很难在附近找到适合他的身体状况、同时又方便轮椅进出的饭店,于是便在小区门口匆匆买了几个烧饼便跟随他回到了他的家。
虽已是年底,但俊红弟兄在外工作的孩子还未返乡,一人独居的家中显得多少有些冷清,桌上床上随处可见的的药品也印证着他每天与疾病争战的生活。但是他的脸上却始终显露着淡然与喜乐。
他向我们表示,别看隔一天就需要去医院做一次透析,但得益于政府的医疗保障,以及医院、社区、教会的爱心援助,他的治疗开销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照顾。粗略算下来,一年将近十多万元的医疗费最后落在他身上也只有极少一部分。至于日常生活起居,那更是恩典满溢,与他在同一小区的几位热心老姊妹隔三岔五就会到家里帮助他做饭,收拾家务,还为他一直恒切祷告,这也让他倍感盼望。
“都是神的奇妙怜悯拯救,我才能活到今天,神也没有让我有任何缺乏,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带着这样的感恩,俊红弟兄一直非常热心做见证与接待服侍,每次周围聚会点有邀请,他都会坐着电动轮椅早早过去。在他看来,这是他能为主做的最实在的回应。
从俊红弟兄家出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饥肠辘辘的我们随便解决了午饭,也终于能回家休息一会。而一回到温暖的家,身体便对外界的冷冽自然多了更多抗拒。
跟着跑了整整一上午,被疲倦和寒冷击垮的我实在没有了上午的新鲜劲,对下午的探访也没了热情,只想钻在温暖被窝里多眯一会儿。但比我休息得还迟的父亲却又披上了外套准备出门。
“还去啊……明天再说不行吗?”我央求着说。
“早点跑完就没事了,再说没两天就过年了,还是要把团契的慰问带到啊。”父亲的回答温和中带着坚定,“你要实在不想去那我去吧,你在家歇着就行。”
不情不愿,我只能跟着父亲再度钻进寒流之中。
然而,下午的探访却没有上午那边顺利,我们先后前往了位于城南与城东城中村的两户残疾肢体家中,但两家都没有人,一询问才知道,他们已经回老家过年了。
经过两场跨越大半个市区的空跑,城市已经华灯初上。由于一整天没戴手套,我的手指早已冻得不能弯曲,单薄的电动车风挡在呼啸寒风中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穿梭一天的电动车也早已亏电,速度甚至还不如路旁逛街的行人。种种挫折让我的心里的烦闷逐渐转化为一股邪火,顿时又陷入了孩子般的赌气。
“你今天辛苦啦,跟我们跑这么远,基层探望服侍就是这样,那咱回吧。”似乎看出了我的烦闷,骑着另一辆电动的父亲在我旁边缓缓同行,顺便安慰了我一句,又渐渐跑在了我前面。
实际上,他的车也没比我快到哪去。
我抬头看着前方父亲的背影,他佝偻着背,用唯一尚且有力的左腿点着地,一下一下地往前滑着,想给座下这个“苟延残喘”的老伙计借点力。刹那间,我仿佛看到,无数个寒冷的夜晚,他和其他残疾肢体是否也恰如此刻的背影,逆着寒风,拖着不便的身躯,却带着对其他软弱困境中的灵魂的满腔爱心与喜乐,亦步亦趋地向前走着。
主啊,这些不完全的身躯又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去爱、去关心、又去服侍更多灵里枯干的灵魂的呢?
想到这里,我的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今晚不会又要下雪吧,雪花怎么又都飘到我眼睛里了……
哦,刚想起来,雪早就停了,泪,却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