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海的孩子气
冰心爱海,将海看作大自然中最美的景致。
她在“说几句爱海的孩子气的话”里说,她虽爱湖,可若完全叫湖光代替海色,她不愿意;她也爱山,但和大海相比,山则逊色太多。接下去她便陈诉了自己的理由:
冰心喜爱“海阔天空”的意境,感觉只有在海上,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极处。而在山上,时时见岩壁上方只有一线天光。到了山顶,天地的界线因着远山的起伏,只给人以模糊的印象;
海是蓝色灰色的,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山却是黄色绿色的,未免浅显小方一些。虽然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他被称为“天子”,可见蓝天比皇帝尊贵许多许多;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茫茫海波从没有一刻静止过,她“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万朵的银花”;
古诗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形容乱山,臃肿,崎岖,僵冷。而同样说月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山上虽有红白紫黄的野花,蓝雀红襟等小鸟,然而到秋冬之间,野花萎谢,雀鸟飞绝,一片凄凉。而海上的朝霞晚霞,倒影在水里不止红白紫黄几种颜色,日日盛开,四季不断。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静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则“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山上极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可在海上,你倚阑俯视,不禁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会有明珠,会有珊瑚,会有龙女,会有鲛纱……
冰心没有贬低山色的意思,只是她出生在海边,自幼恋海,视海为母,为根,为家,自然生出孩子气的痴爱来。而且,她的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呢。
她曾在黄昏独自在金色的沙滩上玩耍,拾捡贝壳和小海螺;
她曾在早晨微雨时刻,独自飘浮在海边岩石下的一个小船上;
为能长久的守着大海,她曾向父亲请求要去看守灯塔,愿抛离一切,作那光明的使者,整年整月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对着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她向父亲辩明,自己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平日里,我或抱膝沙上,或倚窗观涛,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我不会寂寞……”
当父亲告诉她,灯台守不要女孩子,才断绝了她这一念至诚的梦想。可每当她乘船海上,天幕下,夜雨中,远远望见那灯塔的光芒,她总悄然微叹,凝眸静思,灯光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入她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有时她竟会祷告起来,“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愿海水向他常绿,愿海山向他长青!”
说到这里,我们已不能再说冰心的爱海仅仅是孩子气了。何况,她还曾说过一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至此,笔者忽然想起了俄罗斯作家格林所写的小说《红帆》。冰心很象那里面的女主人公阿索莉。她生命的种子,被上帝的慧手轻轻抛在大海的深处,根系深深扎入了海底,萌出的芽孢,穿过蓝蓝的海水,枝叶扶疏,在水面开出硕大的花朵,一朵,就是一面红色花瓣织成的帆篷!它径直驶来,来接原本就是海的女儿的冰心。天国的君王站在船头,提琴与长笛合奏出圣乐……
只恐夜深花睡去
“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这是宋代大词人苏东坡写海棠的名作。他情真意切,超逸灵活,最后一句以美女喻海棠,说出“高烧银烛照红妆”的痴语来。
冰心也爱海棠,爱得同样痴情。
北京,三十年代中的一个春天。那年冬天特别的冷,狂风,大雪,排得意外的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明明季节已到,偏偏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刚放蕊的桃花,又被其埋葬,管家岭的杏树枝头,也尽是残花败蕊了。漠漠风尘,把她心中对春的期待,又吹得四散。
直到春季将尽之时,仍未见春意。恰在那时,有朋友约她去看海棠,海棠花又是她所深爱的,便欣然答应了。
她说,“东坡恨海棠无香,我却以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无香。……有香的花中,我只爱兰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无香的花中,海棠算是我最喜欢的了。”
斜阳里,当冰心正对着那几树繁花坐下,立时欢呼:“春在眼前了!”
海棠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又有满树的绿叶掩映着,浓纤适中。冰心既爱红,又恋白,灵里不觉冒出一个意象来:这些海棠“象一个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这时,她也将海棠喻为美女,而且更进一步,赞它为造物者的超凡手笔。
然而,这还没有超脱出古代词人以花喻美人的巢臼。别忙,冰心已接着写下去了:
树后是响晴蔚蓝的天,淡淡的半圆的月,树上则是“千千万万玲珑娇艳的花朵,乱哄哄的在繁枝上挤着开……”
看着看着,冰心的脑海里又灵光一闪,眼前叠印出幼稚园放学的景象:“从小小的门里,挤着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缭乱的一大群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这一大群跳着涌着的分散在极大的周围,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远的春天!”
这时,我们看到,冰心所赞誉的万千朵玲珑娇艳的海棠,竟幻成了幼稚园小小门里涌出的一大群快乐的安琪儿,欢跃在生命的春天里。与花儿一样,小天使们同样是上帝看为宝贝的。无数的风沙寒流,三个月来百阻千拦,却决挡不住今日如此快意恣情的一放!一涌!一飞!
天父将百日孕育的春韵,聚集在这一日快意的盛开中。
同样,几树海棠短短的盛开,也放大并辐射出万有无限的丰富。
冰心凝眸海棠,竟看见了:海棠散放的华光,浓缩着大自然山川的秀美,表演着活泼痴恋的的安琪儿之欢悦,闪射出广袤蔚蓝的九重天上的星花,彰显了人不能看见的光中,那位至尊宝座里创造春神的万有之主。而这,也正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共同的特征,美的极致,均达此境。
笔者也爱海棠,曾试着也从海棠树下仰首静观。啊,透过繁茂的枝叶,透过浅浅的红,淡淡的白,我真的看见了无限者那明亮的笑颜,看见了花儿叶儿之上深邃宽广的舞台,舞台上,安琪儿变成的鸽子们轻舒广袖,穿云过雾,颂赞着永恒无限的春光!
诗画猗色佳
1925年7月1日夜。
客寄异乡的冰心,徐徐走入一幅画框——
谁的手在上方画出一轮明月?月儿穿过杨柳,投入深涧。接着,又描出一片片泉水,曲曲折折,泻下层石,潺潺涌流。又在岩上绘出树枝,低垂着,繁响的摇动着。
“月光便在这两两把握不定的灵境中颤漾着!涧中深空得起了沉沉的回音。两旁的岩影黑得入了神秘。”
冰心走着,走入深空,却听到萦绕着声声画外音;
冰心走着,走入黑影,却见到满溢着七色的光彩;
当她走过小桥,倾听泉水的灵光中的细吟,和着自己飞羽般的微喘,轻风如燕,竟发声问道:“你是何人?到此何事?千百万年中为何有此一瞥的相遇?”
冰心一惊,感到凉露侵衣,方才发现:自己已被那只画笔画入了深深的妙境!然而,谁握着那只画笔呢?
1925年8月3日夜。
刚做了三山光明,星落如雨的梦,冰心在黄昏时醒来到了湖上。
一脚踏入诗书的扉页,冰心发觉,“月儿正到了将圆未圆的时节!夕阳已落,霞光未退。鱼肚白的,淡红的,紫的,一层层融化在天末,漾浮在水面,将水舟上的人儿,轻卷在冰绡褶里。”
冰心似踏花,一步步深入诗行当中。月儿渐渐高了。湖上泛来一阵轻云,淡淡的要化了这水天世界!
她踏进小船。遥望岸上整齐的点点灯光,倒映进水里,弯弯曲曲,一缕缕,一条条,光丝竟欲牵到船下!四围紫山,圈住这茫茫光影。是梦?非梦!
湖水叩着船舷告诉她:如此真切,决不能是梦!
月光抚着我的衣裳,昭示我:人世间决擎不起这样的梦!
诗人冰心,此时已踏入了诗集的华彩乐段,而诗笔,才刚入佳境。这样庞大的立体交响诗,作者是谁?
物我两忘,神人合一。大自然,大宇宙,大手笔。什么样的“超人”能够匹敌?!
冷与热
高峻的山巅,
深阔的海上——
是冷冷的心,
是热烈的泪;
可怜微小的人呵!
——冰心《繁星》
心是冷的,
泪是热的;
心——凝固了世界,
泪——温柔了世界。
——冰心《繁星》
那莹澈洁白,银光熠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