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触及“罗锦文”这个名字,思绪不由自主地停顿,仿佛跌入时间的深井。他牺牲时,年仅25岁。
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瞬息万变的时代,25岁对一个年轻人而言,往往意味着人生的无限可能。或许是刚刚硕士毕业,手握几份心仪的offer letter,在繁华都市的写字楼里规划着自己的职业路径;或许,是与心爱之人步入婚姻的殿堂,构筑着温馨的小家,畅想着未来。25岁,是属于探索、尝试、甚至容许犯错的年纪,未来像一幅画卷,正等待着被一笔一笔地填满色彩。
可对罗锦文来说,25岁,不是舒缓的散板,而是一首在最高潮处遽然收尾的交响诗。他将这本该绚烂如夏花的年华,如同一份庄严、肃穆的祭物,全然献给了山西岚县那张浸透了鲜血与硝烟的冰冷手术台。
今天,当我们拂去历史的尘埃,重新凝视这个名字时,不应仅仅满足于重述一个英雄的故事。我们可以尝试潜入那个年轻灵魂的深处,去感受他的呼吸,理解他的挣扎,触摸他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滚烫的心,做出了那个几乎令我们无法想象的抉择。他是一位医生,这身份赋予他拯救生命的技能;他更是一位基督徒,这信仰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团永不熄灭的、名为“舍己为人”的火焰。
这团火焰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他降生的那片土地,那个朴素的家庭。1914年,罗锦文出生在陕西洛南一个并不富裕的人家。他的父亲罗铭臣,是一个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曾跟随外国牧师学习西医,这在当时的中国乡土社会,已是凤毛麟角。归乡后,他开办诊所,一面用听诊器和手术刀为乡亲们解除病痛,一面翻开那本厚厚的《圣经》,传播着他所坚信的福音。
在小锦文的心里,医术与仁爱,从来都不是两件事,而是一个人服务同类的两种方式。这份耳濡目染,是他生命底色最初的来源。
四岁那年,母亲的离世,给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蒙上了更深的阴影。正是在这份巨大的失落感中,信仰化作了一双温暖的手,将他轻轻环抱。在福音堂附属的小学里,那些关于“施比受更为有福”、“爱人如己”的教导,不再是悬于高空的道理,而是化作了抵御生活寒流的切实体温,在他心中悄然扎下了深根。他开始明白,生命的价值,或许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付出了什么。
世事不会给任何一颗善良的心灵以长久的宁静。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惊天巨雷,从遥远的东北传来,震碎了整个国家的麻木与沉默。消息传到洛南县城,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还在县立初级中学读书的罗锦文,从报纸的铅字里,从大人们激愤的议论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国破家亡”,什么叫切肤之痛。他意识到,一个人的虔诚与善良,如果不能与整个民族的命运血脉相连,那将是苍白与无力的。
救国,必须有真才实学。怀着这样的信念,次年,他考入了西安广仁医院高级护士学校。像一块海绵,他疯狂地汲取着现代医学的知识,解剖学、生理学、外科学……他沉浸其中,成绩优异,尤其是外科手术,展现出天赋和悟性。他有着一副与生俱来的侠义心肠和不向不公低头的执拗。当看到学校克扣学生伙食费时,他敢于站出来,代表同学们与校方据理力争。那份少年人的锐气,已然是他未来性格的清晰预演。
毕业后,凭借精湛的技术,他入股西安同仁医院,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位备受尊敬的外科医生。有了体面的职业,稳定的收入,还有一个温柔的妻子。按照世俗的标准,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让人艳羡的东西。
1937年,卢沟桥的炮火,彻底点燃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愤怒。全面抗战爆发,西安作为大后方,成了伤兵的洪流所淹没的孤岛。罗锦文所在的医院,不再是一个安静的疗伤之所,而是一个日夜不休的战场。走廊里、病房里,到处都挤满了从前线撤下来的年轻士兵。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水味,以及压抑不住的呻吟与哭喊。
罗锦文每天挥舞着手术刀,缝合着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取出嵌入肉体的弹片。他看到的是,更多的伤兵因为在前线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在漫长而颠簸的转运途中,因为感染、失血过多而悄然逝去。他们是如此年轻,许多人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却只能在无望的等待中,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强烈的刺痛感攫住了他的心。与其在这里,被动地、绝望地面对死亡的结果,为什么不到前线去?到炮火声最密集的地方去,到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去,从死神手里直接抢夺生命!
这个念头一旦燃起,便在他心中形成了燎原之势。这不单是一个爱国青年的一腔热血,更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他所信奉的“爱人如己”这句最大诫命,最直接、最迫切、最不容置疑的回应。他找到了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见到了伍云甫处长。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是用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说出了那句滚烫的话:“前方打仗这么紧张、伤员那么多,我觉得那儿最需要医务人员。我学的是外科,能直接为抗日的八路军服务,就是我的心愿……”
行动,是信念最重的砝码。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辞去职务,将自己在医院的股份以一半的低价折卖。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损失,更意味着与刚建立起来的安逸生活做一次彻底的决裂。1937年6月,他返乡探亲,这也是他与家人的最后一次团聚。临别时,新婚不久的妻子拉着他的手,眼含泪光,轻声劝他:“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过了生日再走吧。”
我们无法体会,一个23岁的年轻丈夫,在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翻涌过怎样剧烈的波澜。一边是妻子的温情与不舍,是安稳的小家;另一边,是前线的炮火与同胞的呼唤。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回答道:“国难当头,还过什么生日?”
这句简短的拒绝,是他对小家的最后亏欠,也是他对这个苦难国家的全部承诺。
这一别,竟成永诀。
他在给伯父的信中,字字泣血地写道:“儿已同同学组织救护队……当这困难的时候,无我无家,因是事实。假使日本鬼子来此,我们做亡国奴呢?还是当刀下鬼?”没有丝毫的豪言壮语,只有一个普通的中国儿子、中国丈夫,在民族危亡之际,所能做出的最基本的良知与抉择。
在他的奔走呼号下,一支由14名热血青年组成的“西北青年抗日前线救护队”成立了。他们中,最大的24岁,最小的才16岁。罗锦文,以他的专业能力和坚定信念,众望所归,被推举为队长。很快,他们收到了来自八路军总部的回电,朱德、彭德怀亲自署名,电文简短而有力:“不怨苦可前来,这里十二分的欢迎。”这寥寥数字,是对这群年轻人最大的肯定与鼓舞。
1937年11月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是他们征程的起点。他们秘密集结在西安的中华基督教会里。或许,在出发前,在昏黄的灯光下,曾有过一次安静而肃穆的祷告,将前方的未知、生死未卜的命运,交托给那位掌管生命的主。然后,这群年轻人悄无声息地登上了一列开往东方的“闷罐子”货车。在那摇晃、窒息、不见天日的车厢里,跳动着的,是14颗滚烫、无畏、奔向战场的心。
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山西时,受到了八路军总部热烈的欢迎。卫生部长姜齐贤紧紧握着他们的手,盛赞他们是“全国第一个自愿上前线的救护队”。左权副参谋长更是激动地说:“你们是炎黄的好子孙,人民的好儿女,是全国青年学习的好榜样。”这些赞誉,让这群年轻人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罗锦文被立刻任命为前方野战总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兼任医疗学教官。他的手术台,从此真正立在了炮火之下。
在晋西北那片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上,他与那位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医生,并肩作战。一个,是来自加拿大的共产主义者,理想是解放全人类;一个,是来自中国乡村的基督徒,信念是效法基督、服务众人。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怀着不同的信仰,却在手术台前,走到了一起。他们彼此敬重,惺惺相惜。白求恩精湛的医术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深深地感染了罗锦文;而罗锦文那份沉静、坚韧和同样高超的技术,也赢得了白求恩由衷的赞叹,称他为“战士们的守护神”。
在罗锦文自己看来,这血与火中的手术台,就是他的祭坛。每一次成功的止血,每一次完美的缝合,每一次将一个生命从死亡边缘拉回,都是他对上帝虔诚的敬拜。
随着战事愈发惨烈,后勤供应也到了极限。药品、器械极度匮乏,甚至连果腹的粮食都成了问题。他们常常只能以黑豆煮水充饥,那种单一而缺乏营养的食物,根本无法支撑高强度的战地救护工作。长期的超负荷运转与严重的营养不良,疯狂地啃噬着罗锦文的健康。他积劳成疾,身体日渐衰弱。
他开始发高烧,一度烧到40度。战友们都心疼地劝他休息,把他按在床上,但他却怎么都不肯。是怎样一种力量在支撑着他?也许,只有一个医生才最清楚,在伤员潮水般涌来的前线,他停下的每一分钟,都可能意味着一个年轻生命的永久流逝。这是一种以命搏命的抢救,他不只是在抢救伤员,更是在与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赛跑。
1939年10月12日,山西岚县。这一天,罗锦文的生命之烛,在燃烧了25年后,终于燃到了尽头。
战斗异常激烈,医院里堆满了从火线上抬下来的伤员。早已病入膏肓的罗锦文,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摇摇欲坠,却依然坚持在手术台前。史料用最简洁的文字记载了那悲壮的一幕:他曾数次昏厥在手术台旁,但每一次,战友们将他唤醒后,他又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工作。
那该是怎样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一个年轻的医生,凭着意志的最后一点星火,履行着他视作生命的神圣使命。他的视线或许已经模糊,他的双手或许早已在颤抖,但那把手术刀,依然精准而稳定。
终于,他又一次倒下。再也没有醒来,以身殉职。他手中的手术刀,在落下的那一刻,或许还带着一个战士生命的余温。他将自己,当作了最后一件、也是最宝贵的祭品,完整地献给了他深爱的同胞与祖国。
“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约翰福音》15章13节)
信仰对罗锦文而言,到底是什么?不仅是一套在教堂里宣讲的、冰冷的教义,而是一种早已融入骨血、必须用行动、用生命去完成的内在状态。他的爱国,也并非一句响亮的、悬空的口号,而是转化为对身边每一个受苦同胞最具体、最真实的怜悯与担当。
罗锦文的故事,也在冷峻地拷问着每一个身处和平年代的我们:当安逸的生活磨平了棱角,当消费主义定义着价值,我们是否还记得,生命拥有过如此滚烫的可能?我们每个人的“前线”在哪里?我们各自的“手术台”又是什么?是在科研岗位上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是在三尺讲台上对下一代的精心浇灌,还是在最平凡的岗位上,对责任与良知的默默坚守?
参考资料:
1.《罗锦文》,“抗日战争纪念网”2020年11月4日
2.《罗锦文:鞠躬尽瘁的战地青年医生》,《陕西日报》2025年7月10日
3.武强、程刚、高永平《追忆曾与白求恩并肩“作战”的爱国医生罗锦文》,“陕西农村网”、《陕西农村报》2015年8月26日
4.李光正《基督徒医师罗锦文:抗战殉国的第一位青年志愿者医生》,《各界导报》2016年9月6日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浙江一名基督徒。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