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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秘密

父亲
父亲

十年前。

父亲静静的躺在棺木里,好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是一副轻松享受的神色,密密麻麻的皱纹好像被烫斗烫平一样,只是那眼睛,似乎没有完全闭上,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似乎还有什么要交代。仁爱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前几天父亲还在和前来探访的信主伯说,过海那边的教产,那座复活山,要全部拿回来太难了,文革之后,山上埋葬了三分之一的外邦人。

唉,仁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父亲的眼睛上,轻轻的抹了一把,说,“你放心的去天堂吧,剩下的事我来做”。一连三次,才把父亲的眼皮完全合拢。

父亲的葬礼上,来了将近一千人,这些人中大概有十分之九是仁爱不认识的,虽然教会的牧师尽职的在旁边介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惊问仁爱,“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是什么离休很大的老干部吧?”

仁爱很不斯文的翻了个白眼,才不是,他父亲要是什么很大很大的离休老干部,他和妹妹两个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说起来,仁爱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恨父亲的。

父亲杨信心最早是挑着箩筐走街串巷的货郎,解放后被并入供销社,成为一个那个年代很多人羡慕的售货员,却由于识字且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被来买东西的财政局长看中,调到财政局办公室,从端着铁饭碗改为端金饭碗。人人赞誉。

杨信心兢兢业业的做事,为人又谦虚,大家都喜欢,就是性格有点古怪,每次吃饭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端起饭碗坐到角落,每次吃饭前总是闭上眼睛神神叨叨的念上些什么,后来保卫科长还警告过,说是要祈祷回家去,大家才知道他是在做饭前祈祷。

有次两个年轻人还打赌,把他碗里的猪肉夹走,看看他睁开眼睛后如何做,因为那是一个礼拜才有一次的红烧肉。谁知道他祈祷完之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就着咸菜把一碗红薯饭吃完了。后来年轻人跟他道歉,他说:“没关系,没有红烧肉,还有红薯饭。”

日子一天天过,有次局长叹息,小杨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不好,不然都可以给他提一提。杨信心知道了,笑一笑,没有按照热心人的提示,去局长家送礼。

过两年,办公室来一个女大学生,有小道消息说是某个大领导的女儿下来镀金,过个一两年就会回省里去,于是各个科室总是有人来向杨信心请帮忙做事或者聊天,有时候把天聊死了也不走。杨信心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虽然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

有一天,女大学生在杨信心帮她改完一篇报告之后对他说,想和他处对象。杨信心吓坏了,连忙表示自己已经结婚且很爱自己的老婆。但是女大学生说,自己查过他了,他的老婆家里是五类分子,他岳父是牧师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这个身份会拖累他一辈子,而且,他们结婚十几年没有生孩子,难道他想他们杨家断绝香火吗?她怜惜杨信心的才华,喜欢他的成熟,愿意救他脱离苦海,等等。

杨信心就像一块朽木,谁来都雕不了,宁愿回去做货郎也不愿意离婚,就连后知后觉的妻子主动提出来离婚,还被他臭骂一顿。

女大学生离开的时候,指着杨信心的鼻子骂,“你个不识相的,你等着吧。”

反右运动开始了,大会总动员,小会谈心事,给了局里三个指标。局长有幸分到了第一个,保卫科长不是剧里的反派却也荣幸的分到第二个,到第三个的时候,杨信心觉得无论如何再也憋不住了,一定要去厕所。他刚走开,政工科长笑眯眯的说,第三个右派分子就是杨信心。

于是,上完厕所回来的杨同志,第二天包裹款款的去了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第三年,去农场探亲回来的杨太太,发现自己怀孕,且是双胞胎。把脉的是村里的接生婆,接生婆是以前在杨信心的岳父所在的教堂医院学过助产的。

接到信知道自己做了父亲的杨信心,无限感恩。跟一个队里的好场友说,上帝能让枯骨生白肉,也能让我家里的铁树开花,哈哈。然后,给儿子起名叫仁爱,给女儿起名叫恩惠。

仁爱觉得父亲这辈子尽父亲的责任,就是给两兄妹起了名字。其实,如果不起,他那得了肺结核被另外一个劳改场退回来的外公,肯定起更好听的名字。

海边的小渔村,村民淳朴,没有人欺负他们。兄妹两顺利的长大,在村里读完了小学,就不读了。因为初中要去镇里读,没钱是一回事,镇里不收他们是二回事,母亲日渐苍老是三回事。仁爱开始跟着在渔船打杂,恩惠织渔网已经多年了。

接着,到了结婚的年龄,隔壁村的信主伯,又做介绍人又做主婚人,把他家的什么亲什么戚给搬过来了做了这家的媳妇。

没多久,父亲杨信心平反回来,灯枯油尽的母亲在见到受尽苦难的丈夫之后,息了劳苦去天堂休息了。

这时,却有谣言出来,说父亲在外有人,母亲是被气死的。仁爱兄妹当然不相信。

然,过一段时间,当补贴到来的时候,父亲却不愿意把钱给仁爱去做生意,他说;“我这个钱另有用处。”

听到这话,仁爱不愿意听父亲接下来的解释,他满心被愤怒充满。原来,空穴来风,外面的谣言不是谣言,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他去村里开边防证,带着新婚妻子带着妹妹,去当时刚刚开放的深圳打工,他相信凭着他们三个的努力,一定会发达的。

一开始,他们在一个基建队里做搭棚架的工,风吹日晒雨淋,慢慢的,他的生活越来越好,并且在深圳建了一栋八层的房子出租,然后成了五个孩子的父亲;妹妹也嫁了一个当地的信徒,成了二十年后很多小视频里的包租婆。

妹妹和父亲联系,常常接父亲过来小住,妻子也常常买东西给父亲,仁爱没有说什么,见面吃饭的时候也很客气,就是不愿意和父亲交心,也不怎么愿意去教会,妹妹和妻子说起父亲的时候他就绑起脸,姑嫂两个只能背地里祷告。

突然的,父亲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呢?他还没有向儿子交代清楚当年的事呢。别人家的父亲要在医院抢救抢救要在家里躺几年才肯走,怎么他父亲说走就走。

办完后事之后,仁爱百无聊赖,开始思想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想到头疼,去教堂坐坐吧,顺便去谢谢牧师的辛苦。

牧师认识他们家几十年了,知道他们家的大事小事,也为他家祷告了几十年,现在看见仁爱主动走进教会,便想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解决他心里的疙瘩。

牧师带着仁爱回去探访家乡的教会。

仁爱才知道,家乡居然有六十多间教会,有像他们村里的海边小教堂,也有山路崎岖在莲花山深处的,但,每一间,都没有他想象中的破败,特别是那些山村教堂,或整修或翻新甚至重建,间间散发出勃勃生机,个个十字架发出来的光让人喜乐。

当年的货郎,跑遍了这一片,到后来不能聚会,他心挂着;到后来,他自己不能动,还是心挂着;到后来,他有了一笔钱,是补发的工资,他觉得这些地方更需要,所以他告诉儿子另有用处,只是他没有说完,儿子就领着媳妇离家出走了。

当那些补发的工资用完了,他就四处筹款,再加上自己的退休工资。

仁爱在这一个月里,得到了最高级的接待,看到了无数张笑颜如花的脸孔,因为,他是”信心伯的儿子“。他没有享受到父亲的呵护,没有享受到父亲的金钱,却被这样从父亲而来的爱“沦陷”了。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女人,母亲是对的,她一直是父亲的挚爱。

仁爱回到深圳,把所有的业务交给儿子,去教会做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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