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小说:梦尽了,你就醒了

作者: 天堂鸟
来源:福音时报
2025-09-30 11:5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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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神学院的男生宿舍,好像好神秘。会令人想起来沙漠教父时代的山洞,中世纪黑帽黑袍的神父跪坐的祷告室,抑或是小说作者编造的一群男人神秘的仪式所在地。

这是千禧年的一间神学院男生宿舍,不神秘。它只是比起同时代同年龄的大学生宿舍,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

少的,是一般大学男生宿舍里的啤酒瓶和香烟头,还有无处不在的臭袜子味,也没有夜晚之后聊女生聊明星的夜谈。多的是,进门就看见墙壁上的十字架,还有,是整整八个人,四个架子床,比一般的大学生宿舍住宿的人多。然后,是整整齐齐的书架和床上铺盖。

夜里,神学院是九点到十点晚祷会,十点到十点半洗漱,十点半关灯。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晨更早祷会。通常,关灯之后大家很快就进入睡眠,免得休息不好,第二天上课打瞌睡,给外校过来上文化课的老师看笑话,给神学院丢脸。

今天晚上关灯之后,整个宿舍好像一个热锅一样,没有人睡得着,讨论下午老师布置的作业。

这个学期,学院开了《十二小先知书》这门课。这门课,在整个圣经课程当中,分量真不重,一般学生完成作业和考试都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学期当中,教务处突然增加了《何西亚书研读》,老师是外校的一位博士,很犀利,讲的课也很风趣,据内部消息说他居然是神学院那位古板的汪院长的校友。一个礼拜的密集课,受益匪浅。可是布置的作业令人啼笑皆非,题目是“当你娶了像何西亚妻子之后”,要求从信仰从道德从法律从人情从风俗来论述,小组作业,这是要撕开大家的面罩直面啊。所以,今晚大家都没有兴趣睡觉。

神学院男生宿舍A,门内的门框上写着梦想比肩剑桥七子的“汉江八杰”,第一次八卦女生女人婚姻家庭。

爱情多么美好,看《雅歌》,“你的爱情比酒更美”“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怀中。我以我的良人为一棵凤仙花,在隐·基底葡萄园中。〔新郎〕”,看一百遍都能看出新意。再看《何西亚书》,耶和华初次与何西阿说话,对他说:“你去娶淫妇为妻,也收那从淫乱所生的儿女;因为这地大行淫乱,离弃耶和华。”上帝啊,求求你,不要与我讲话不要与我讲话。

宿舍老大约瑟在黑暗中晃着谁也看不见的脑袋说:“这个老师纯粹就是整我们,这样的问题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居然还要我们推出代表上台?太可怕了。”

老二约翰说:“我是不结婚的,我要全部献给上帝,我要找教务处,这门课我直接拿零分好了。”

“切!”其他人齐齐翻着看不见的白眼球鄙视。你真的不结婚,看你教会的老牧师不揍死你?

老三约拿说:“写就写嘛,老师说没有标准,我们是传道人,关键是要真心话,不要骗上帝骗信徒就好了。”众人内心鄙视,不去尼尼微跑去他施的口是心非的不是你家老祖啊?

老四约书亚说:“这老师比老刘(院长)还狠……”

老五彼得说:“还好俺已经娶妻生子,不存在这个问题。”

众人在黑暗中齐齐对着翻白眼,“就你拽……

老六雅各:“我不知道,我希望那一天不要临到。”

老七摩西:“可不可以等到她改变好了我再娶啊?”

老八大卫,号称这间宿舍最靓的仔,细声细气地说:“哎,我顺服吧。”

一、雏鹰初到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时,柳大卫望着车站外高耸的三棵木棉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两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和这三棵树行第一次注目礼,第一次踏上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学校安排的实习期。

站台上飘着细雨,他打开母亲买的伞,特别的大,黑蓝格子,像母亲对待信仰的认真严肃。他拖着一个大行李箱,里面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书本和其它用品在他到达之前已经托运到教会。他想他自己一个青壮男人完全可以搞定,所以就没有告诉教会他今天会到。

转过街角,教堂的铁艺大门映入眼帘。门上的藤蔓比二年前更加茂密,簕杜鹃红艳艳的,一朵一朵好像对着他吹号表示欢迎,他心里一阵暖意。他的手刚触到门环,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欢迎回来!”彩带和纸花伴随牛毛细雨从天而降。柳大卫愣住了,他没有告诉教会任何一个人他今天会到达,但是,她们打电话去了神学院,学校说了他坐车的时间。于是,能来的都来了。长椅上坐满了熟悉的面孔,有总是给他带点心的王奶奶,有喜欢偷偷把他房间里的衣服拿去洗的李阿姨,还有那个总在晨祷前半个小时就来烧开水的张大爷。

接待新朋友的接待室,今天接待了两年前在这里实习的神学生。以后,他就是柳传道,随传随到,要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

大卫开始了服侍之旅。

一切是那么的美好顺遂。柳大卫听老师说有的同学所去的教会,把传道人当雇工,恨不得传道人二十四小时都上班。有的教会只给传道人微薄的薪水,说传道人要靠信心生活,耶稣时代,门徒连鞋子都没有。柳大卫觉得自己就是在天堂里了,每天都是那么的开心,走路都在哼《奇异恩典》。

青年团契是柳大卫二年前来实习时候建立的,团契里当时头上染得五颜六色的小青年,现在变稳重,成为团契的骨干。他们不喜欢叫柳传道,统统叫柳哥或者大卫哥,好亲切。

师母带领的妇女团契,每次都把柳大卫抓差,因为唱诗歌的时候,柳大卫能带她们把高音唱上去,社区活动的时候,生生把幸福院的大妈们压得生闷气。

老人团契是每周三上午,柳大卫除了教大家做保健操之外,还一改以前的查经方式,把每一次的圣经故事以话剧演绎出来,让每一个人都参与到其中。那个以前每周三都去商场排队领鸡蛋的邝阿姨再也不去了,毕竟演圣经故事里的人物比领一个鸡蛋更有成就感。当传道念台词“天使封住了狮子的口”时,扮演天使的邝阿姨给旁边的狮子布偶带上一个口罩,在场的人,都能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就是,每天晚上,怕是只有天使陪伴柳大卫写剧本,写了一张又一张的纸,背面是诗班用过的诗歌纸。

礼拜天,柳大卫像一辆加满油的汽车,从一个部门跑到另外一个部门,忙碌,喜乐。到忙完所有事工回到宿舍时,发现桌子多了各样的吃食,厨房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感恩,还是感恩。

二、众星捧月

有人开玩笑,说教堂是386199部队,意思是教会里女人多小孩多老人多。初听有点不爽,实际上,每个教堂都存在老人多年轻人少、姐妹多弟兄少的状况。

柳大卫的到来,像平静的湖面被扔了一粒石子,泛起一阵一阵的涟漪。又帅又才华满溢的年轻男传道,是地地道道的稀缺资源啊。七大姨八大姐都化身热情的红娘,每天,打电话,或者直接到教堂堵人。

“柳传道,今晚到我家吃饭。”

“柳传道,我怕你没时间吃饭,给你带一壶鸡汤过来,你快趁热喝。”

“柳传道,这是我女儿做的蛋糕,你试试。”

门卫阿姨开玩笑,“柳传道,你看看因为帮你吃东西,我都胖了一圈了。”柳传道羞红了脸,他真的招架不住啊。

年轻的姐妹们其实更直接,简单粗暴。

开花店的白合,这个城市的花店基本上都是她们家的,而且在郊区还有个一千亩的农场种花,供其他的城市来批发。教堂里的花,从讲台到窗台,都是白合家奉献的。白合第一次见柳大卫,就大呼名副其实,大卫王多英俊啊。第二天就抱了一盆君子兰送柳大卫,说是君子如玉玉如兰。

做医生的恩柔,温温柔柔,在教堂附近的中心医院急诊科做医生,人和名严重不相合,在急诊做起事来像拼命三娘。有次抢救一间倒塌学校的受伤学生,她两天两夜不下来,到出手术室的时候直接倒在地板上睡着了。她家里从她太公那一代就是信主的,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信徒。她爷爷是这间教会的一百年前的小学的第一个学生,也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个西医,留过洋的。

这两位都常常来找柳大卫。白合会和柳传道聊圣经里的花,从沙漠里的玫瑰聊到野地的百合花。恩柔却常常在聊肉体死亡与灵魂得救时,被医院科室的夺命连环call追回去加班。

令信徒们大跌眼镜的是,柳传道最终的选择却是一位叫小芳的慕道友。小芳是一位教钢琴的老师,进入教会是源于她某天经过教堂时,听到教堂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是《雪绒花》,然后是《茉莉花》,然后是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曲子——庄严肃穆激昂,好像君王要降临一样,后来她知道那首曲子叫《哈利路亚》。小芳毫不犹豫地进入教堂,寻找耳畔听到的“知音”,那是一位纯纯无杂质的帅哥,眼里只有十字架,酒窝里装满了新旧约。

小芳对圣经的认识,信仰的启蒙,都是柳传道一点一滴的教导。起先,阿姨阿婆们的调侃,柳传道完全否认。他是希望他的那一半是资深信徒的,能够回应他在神学上的任何问题。可是,有一天,他看见小芳的眼睛里,全是崇拜,于是,他沉溺了。

洗礼的时候,老牧师问了几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是要回答“我愿意”或者“我不愿意”,小芳的回答“我愿意”最清脆有力。后来她告诉柳传道,她是把这些问题当成婚礼上那个问答来回应。

举行婚礼的时候,柳大卫曾经神学院宿舍的老大到老七都来了。老八居然是他们中间第一个结婚的,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他们逼问老八为什么会爱上小芳,老八说,小芳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只有他。老三约拿说,“她又不是斗鸡眼,眼里没有你哪有什么呢?”自己弟弟是最好的,感觉一朵名草就这样被打发了,心有不甘啊。可是,来不及了。约瑟老大安慰弟弟们:“为他祷告吧。”

婚礼上,老牧师问:“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柳大卫坚定地说:“我愿意!”老牧师又问小芳:“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小芳清脆的声音在教堂回响:“我愿意!”

老二约翰低低地呢喃:“任重道远。”七兄弟都没有看好老八的婚姻,但是老八愿意,他们能干什么呢?

三、一千个信徒,一千个耶稣

莎士比亚认为,“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位上《十二小先知书》的博士老师在课堂上说:“一千个信徒,就有一千个耶稣。”

课堂上,由于时间的关系,很多同学想反驳苦于没有机会。现实中,柳大卫是完全认可。圣经读了读了,耶稣成了成功的企业家大富翁;读了读了,耶稣成了三赎基督;读了读了,耶稣退休了,东方的闪电出来接祂的班了;读了读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另立山头去了。

这是一间一千多人的教会,有两个牧师,快退休了。有两个传道,一个是因学历问题无法按立为牧师,一个是前几年毕业回来的学姐,还有五六个干事,七八个堂委,几十个义工。整个团队对柳大卫的到来热烈欢迎。教会历来对能讲能唱能弹的传道人是特别青睐的,尤其像柳大卫这样颜值还很高的,简直是360度无死角。

柳大卫负责老中青三个诗班,负责青年团契和老人团契,负责一个片区的探访。当然,还有讲台上的讲道。

三个诗班的时间是不一样的。老年诗班是时间最长的,也是最听话的,但是因为年龄和文化的原因,还是教得最辛苦。因为一些技巧他们比较难掌握,需要反复的练习,这班阿公阿婆们就会很内疚,更加努力地练习,常常就练到吃饭的时间,满头大汗的柳传道当然就成了众位阿公阿婆们投喂的宝宝。

青年诗班是最容易上手的,但是人员常常不到位,不是这个要加班就是那个要出差。毕竟他们的老板不是信徒,才不会因为你信耶稣就对你高抬贵手,也不相信放这个信徒准时下班上帝就会给他两个订单。如果有,在他未信主之前他也会以为是他自己魅力无穷。李大卫就把青年诗班要献唱的诗歌录好,放进QQ群里,并且在群里一个个地辅导。后来,一场三年的疫情把人都封在家里,所有教会都开始网络崇拜、线上练习时,这个诗班(那时他们已升级为中年诗班)的大伙儿个个都说:“我们早就这样干过啦!”

变化来得悄无声息,却又迅猛如潮。

起初是一些微妙的停顿。当柳大卫走进办公室,原本热烈的谈话会突然降温。老牧师看他的眼神,不再有过去的欣赏,而是多了一丝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冷淡。安排工作时,牧师的指令变得简短而公事公办,不再有过去的鼓励和信任。

接着是诗班。诗班长开始对他的音乐建议提出质疑,即便那是过去被采纳并效果很好的方案。“传道,你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太现代了?我们传统教会可能不太适合。”诗班长的话调依旧柔和,但话语里却藏着针尖。在诗班排练时,她会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负责的环节进行“补充”或“修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客气,却足以让所有人感觉到——柳大卫不再那么可靠。

最让柳大卫心痛的是老人团契。那些他曾搀扶、探望、倾听过的长辈们,如今看见他,笑容变得勉强而匆忙。“传道啊,忙呢,先走了。”他们躲闪着他的目光,仿佛他得了什么传染病。有一次,他照常周四去帮赵阿姨修理收音机,敲了半天门,赵阿姨才隔着门缝说:“传道啊,不方便,下次吧。”他清晰地听到屋里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

流言蜚语像潮湿角落里的霉菌,看不见摸不着,却弥漫在空气里。他隐约听到关于他“野心太大”“想取悦牧师自己上位”“对姐妹关心过度”的零星词汇。他想找老牧师坦诚地谈一谈,但牧师的回应总是“大卫,你想多了,要把心思放在神的事工上,不要过于敏感。”他想找诗班长沟通,诗班长却笑着说:“没事啊,大卫,我们都挺好的,你是不是太累了?”

他被彻底孤立了。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服侍,变成每一天的煎熬。他坐在办公室里,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他反复祷告,反复省察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是那次礼拜弹琴快了半拍?是那次建议更新教会网站太急切?是那次不小心拒绝了老牧师亲戚来教会事工的请求?他越想越迷茫,越想越痛苦。深夜,他跪在床头,泪水止不住地流:“神啊,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何离弃我?你带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经历这些吗?”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呼召,怀疑信仰的真实。那些曾经的赞赏,难道都是假的吗?那些温暖的笑容,背后难道都藏着计算?他读《约伯记》,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与约伯共情——我愿真诚与神理论,但我找不到祂。

四、蒹葭倚玉

柳大卫和小芳的婚礼曾是这个城市教会的一桩美谈。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衬出眼底的光;她一袭简洁白裙,指尖还带着钢琴老师特有的柔韧。他们站在十字架下宣誓时,窗外的紫薇花开得正盛,仿佛上帝亲自为这段婚姻点缀了祝福。那天,走过路过的行人都没错过这个城市五十年来的第一个教堂婚礼,甚至于后来照片洗出来时发现居然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笑颜花开地站在一起照相。

然而不过两年光景,那些花瓣似乎早已零落成泥。

柳大卫是典型的“属灵人”,心里揣着一团火,恨不得将全天下的羊都引回圈中。他清晨五点就跪在教堂后排长椅上祷告,夜里十点还在探访生病的弟兄。可偏偏,他好像常常忘记他还有个妻子。

三月份的讲道中,他引用了一句翻译有争议的经文,当场被一位执事打断。从那以后,质疑声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有人嫌他讲道太深,有人说他关怀不够。

“大卫,你要知道,服侍神不是凭热心就够了。”长老拍拍他的肩,话里的叹息比责备更多。

小芳看着丈夫日渐佝偻的背脊,初时还柔声劝慰:“咱们问心无愧就好。”

过了三个月,教会声称要建造副堂资金紧张停发工资时,她正在琴键上指导孩子的手微微一顿。更让她胸闷的是,婆婆突然住院的消息传来时,柳大卫毫不犹豫地汇去了他们仅有的存款。“那是准备换冰箱的钱!”小芳第一次提高了嗓门。柳大卫说,主会预备。

“别总是主会预备,你让主现在掉一万块钱下来!”她摔上门,泪水滴在黑白琴键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小芳的钢琴教室曾经门庭若市。她租下的临街二楼总是飘着肖邦的夜曲和孩子们的音阶练习声。可这座城市像发面的馒头般疯狂向外膨胀,新建的大型琴行带着资本的力量席卷而来。她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最后只剩下七个。而且,学员减少,租金却疯涨。

某个雨夜,她对着空荡荡的琴房记账。灯光下,数字残酷地显示:这个月的收入,还不够支付房租。

“大卫,我想……”她转过头,看见丈夫跪在客厅地板上,正为某个姊妹的疾病祷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起自己也是远离家乡来到这里的,当初父母坚决反对她嫁给一个传道人:“你会吃苦的!”如今看来,父母的眼睛是雪亮的。

就在木棉树叶开始泛黄的时节,星乔出现了。

那是在一家乐谱书店的转角处。小芳正犹豫要不要买那本昂贵的原版谱集,身后传来不确定的呼唤:“小芳?”

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笑容像秋日阳光般温煦。他是她的大学同学,当年音乐系的才子,现在是一家连锁艺术机构的艺术总监。

“你真的几乎没变,”星乔的目光掠过她微微起毛的衣领,“还是喜欢贝多芬胜过莫扎特?”

他们去了街角的咖啡馆。小芳原本只想停留一刻钟,却不知不觉聊到了夕阳西沉。星乔说起他在欧洲巡演的经历,说起音乐厅的穹顶如何让琴声产生奇妙的共鸣,说起他正在策划的国际音乐节。

这些话题像一扇窗,推开了她封闭已久的天地。有一瞬间,她恍惚回到了大学时代的练琴房,那时她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

“你的钢琴造诣那么深,只教小孩子太可惜了。”星乔突然说。

小芳苦笑:“总要生活。”

“来我们机构吧,”他递过名片,“我们有专业级的演奏钢琴,还有渴望深造的学生。报酬是你现在的三倍。”

那天晚上,小芳第一次对柳大卫撒谎了。她说名片是学生家长给的,她说想换工作纯粹是为了赚更多钱支持他的事工。柳大卫感动地握住她的手:“神必预备。”

第一次去新机构试课,星乔亲自带她参观。整整一层楼的隔音琴房,清一色的施坦威钢琴,墙上挂着大师们的肖像。在演奏厅中央,他为她打开琴盖。

“弹点什么吧,”他的眼神有某种期待,“就像毕业音乐会上那样。”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舒伯特的《即兴曲》如水般流淌。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寂静中响起孤独的掌声。

“你依然光芒四射,”星乔轻声说,“不该被埋没在琐碎的生活里。”

小芳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那天之后,星乔的邀请变得频繁起来:听音乐会、讨论曲谱、共进晚餐。她每次都告诉自己是为了工作,可每次回家看到跪地祷告的丈夫,愧疚就像潮水般涌来。

矛盾在感恩节那天爆发了。教会举行爱宴,小芳特意烤了拿手的苹果派,却听到两个阿姨的窃窃私语:“柳师母穿得真光鲜,听说还在贵族机构教课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连衣裙——是星乔说她穿蓝色特别好看的那件。

当晚,柳大卫罕见地表达了不满:“姊妹们说看见你和一位男士在高级餐厅……

“那是我老板!我们在谈工作!”小芳脱口而出,“你知道那家机构给我多少薪水吗?是你三个月的补贴!”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柳大卫眼底的伤痛让她心惊,但他最后只是轻声说:“我们祷告吧。”

小芳转身走进卧室。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丈夫的虔诚如此可恨。

星乔的短信就在这时传来:“正在听你推荐的唱片,第二乐章让我想起你弹琴时的眼神。”

她握着手机,指尖发白。窗外飘来邻居家的琴声,生涩地弹奏着《平安夜》。圣诞节要到了,可她感受不到丝毫平安。

小芳走到客厅,凝视着十字架下的丈夫。他的鬓角居然有了白发,祷告的嘴唇干裂起皮。她想起他曾经在暴雨中为流浪汉撑伞,想起他从五楼把去世的老信徒背下来送到殡仪馆的车,想起他们在刚结婚时的相拥而舞。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小芳决定去赴约,目的是向星乔辞职。她突然想,她也去读神学,以后和柳大卫做真正的同工,真正的理解柳大卫,真正的走进柳大卫的世界。

那个夜晚,她打了一辆出租车。接着,车祸,她成了植物人。

五、坚贞不渝

柳大卫不知道的,小芳要去辞职去,说清楚不再有暧昧,并且她也要去读神学。

柳大卫以为的是,他的妻子要去和初恋约会,然后出车祸,然后成了植物人。

不管怎样,他开始忙,先是在医院教会两边跑。后来小芳情况稳定了,加上经济上的原因,他把小芳接回家。他一样的忙,忙到都快成一个纸片人了。

警察在车祸现场找到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有个钻石戒指,那不是柳大卫能买得起的,也不可能是出租车司机的,柳大卫拒绝拿回家来。然而,那戒指像一根毒刺,扎在他信仰与情感的接缝处,稍一触碰,就引发一阵混合着怀疑、委屈和钝痛的痉挛。他对神,也对小芳,有怨气。为什么?他恪守誓言,尽心爱她,为何要让他的婚姻,经历如此不堪的试炼?

然而,怨气归怨气,当医院的白墙成为日常,当鼻饲管和呼吸机的声音成为生命的韵律,柳大卫没有片刻犹豫,从接到警察的电话之后,他决然地接过了照顾的重担。他立过誓约,“无论疾病健康,顺境逆境”,至死不渝。当然,他也常常想起当年他们江汉八杰那天晚上的夜谈,也曾问上帝:“为什么是我?”

这一守,就是整整五年。

五年,足以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牧者,鬓角染上风霜。他每天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精准而疲惫。清晨,在教会同工到来之前,他为妻子擦身、按摩、处理排泄物,俯在她耳边轻声祷告,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然后他奔赴教会,处理繁杂的事务,探访信徒,准备讲章。傍晚,他准时回到病房,重复早上的流程,夜里就睡在病床边那张窄小的折叠床上,随时准备起身处理她的任何不适。中间,有任何的小息,他都会飞奔到她身边。

教会里几位年轻热心的单身姐妹,被他的坚韧和“悲情”所打动,其中一位叫小柔的,是白合的表妹,鼓起勇气找到他:“传道,我看着您太辛苦了,让我来帮您一起照顾师母吧,我……我愿意陪着您。”

柳大卫温和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谢谢你的爱心,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十字架,必须我自己来背。”他甚至也拒绝那些慈爱的老人家伸过来的支援之手,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如同何西阿当年对神的顺服。

他的拒绝,在有些人看来是不领情,甚至有人私下揣测他是否对妻子已无感情,只是被传道人的身份绑住。

最现实的压力来自岳母。看着女儿毫无起色,看着女婿肉眼可见的憔悴,老人家的心疼最终变成了劝退:“孩子,放手吧。小芳这样三年了,医生也说希望渺茫。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搭进去。我们把她接回去,请人照顾,你……你该有你的新生活。小芳将来醒过来也不会怪你的。”

柳大卫说:“妈,我向神发过誓,永远都不会离开小芳。”

他守着的,是床上毫无知觉的妻子,也是他自己在神面前那颗起初的心。

有个主日柳大卫讲“爱是恒久忍耐”,信徒们说他是带着血泪和重量的生命实践。

教会里有一位姓王的弟兄,起初对柳大卫的坚持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有些“表演”成分。有一次,他回到家,才发现把手机忘在诗班室了,回去教会拿,不知怎么的就走到教堂后面的小房子,也许是想看看柳大卫在大家看不到的时候,是怎么表现的。隔着玻璃窗,他看见柳大卫正坐在床边,满脸的疲倦,但一边用温毛巾极其轻柔地给小芳擦拭脸颊和手臂,一边低声说着话,絮叨着今天教会里来了两个新朋友,是来这座城市打工的,又说哪对夫妻和好了,等她将来身体恢复健康了就一起去做客,还有他今天准备的讲章里有一段特别感动他……

王弟兄看到柳大卫眼神里的疲惫、温柔,还有在漫长苦难中磨砺出的、近乎透明的宁静;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只有日复一日的、具体的爱。那一刻,羞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后来,小芳醒过来之后,王弟兄在教会里向柳大卫道歉。

柳大卫只是微微笑了笑,说:“我们都软弱,都需要主的恩典。我做的,不过是本分。”

日子依旧如流水般向前,平静而沉重。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后来,柳大卫把小芳带回家。虽然车祸的肇事者负全部责任,但赔偿是一次性的,植物人的花费像个无底洞,很快就吸干了。柳大卫曾经宿舍的七个兄长在各自的教会为他发起了捐款,但柳大卫拒绝了。他学会了照顾病人的各种本领,更不愿意让哥哥们在教会为难。那个星乔,在小芳出事之后,就立刻飞去了美国。就算他不走,柳大卫也不愿意和他有一毛钱的关系。

柳大卫相信,天亮了,他的小芳就醒了。

六、腊尽春回

五年后,小芳醒来了。

小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嫁给了爱情,嫁给了财富,嫁给了星乔。她的首饰箱里,钻石翡翠多而又多,她坐着私人飞机高级游船满世界游玩,她庆幸嫁对了人。如她母亲当年所说,女人嫁人,如同第二次投胎,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一定要嫁对人。她庆幸,她没有嫁给穷人。

后来,她发现,星乔的女朋友原来有那么多,比他送她的钻石还多。那些学音乐学舞蹈的小妹妹,哪个拎出来不是碾压群芳,而她,不过是家里那面不倒的红旗而已。

再后来,她发疯她吵架,人家瞥她一眼连话都没有一句,带着拉大提琴的小妹妹就去了法国,一住三个月,林林总总。她在气闷中买买买,可是家里堆起来的包包,装不了她心中的闷气。

再后来,她被他跳芭蕾的干妹妹踢了一脚,卷进车轮下面,在医院半死不活的瘫着,而她的丈夫星乔,到她死的时候都没有露脸。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窗外的木棉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小芳的眼角滑落,滚烫地渗入枕头。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无法辨认的气音:“对……不……起……”

没有疑问,没有茫然。这清醒后的第一句话,竟是道歉。她记得!记得所有的事,记得那场奔赴死亡的约会,记得她带给他的一切伤害。 

柳大卫的眼泪瞬间决堤,五年的委屈、坚守、等待,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俯下身,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随后的康复日子里,小芳断断续续,拼凑出了那个夜晚的真相。她不是去赴约,是去诀别,是去归还那枚象征过去的戒指,亲口告诉那个人,她的丈夫她的家,才是她永不回头的方向。

误会冰释,小芳望着丈夫憔悴却无比坚定的面容,看着他五年间因操劳而早生的华发,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与爱。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用尽了苏醒后全部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

“大卫,我回来了。从此以后,我的眼只看向你,我的手只交给你。我再也不离开你。”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洒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那面曾经布满裂痕的镜子,在历经破碎、坚守与神恩的修复后,终于重圆,映照出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更加纯净的相爱容颜。

二年后,八子相聚,大卫的女儿满月。小芳决定等女儿上幼儿园就去报考神学院,七个兄长计划分摊这个弟媳妇的费用。古板的汪院长,告诉了妻子革老丢(神学院同学私底下给她起的外号),两人居然热泪盈眶,报告校董会,小芳的学费全免。

注:本文为特约/自由撰稿人文章,作者系广东一名牧师。文中观点代表作者立场,供读者参考,福音时报保持中立。欢迎各位读者留言评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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